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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万方安和

【顺序连载】小说《清宫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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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47:5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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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恨无常心病药难治 情有因重理人易和

话说皇后在东围房闹了个天翻地覆,又怒冲冲拉了颖妃一头撞到永和宫来。这里和贵人刚穿戴毕,正预备往南苑去,见皇后等进来,众人一时愣住,叶嫫嫫等忙引她上来拜见。皇后最是个眼尖的,早已认出来,和贵人腰间的金黄色行服带上,拴了一对绣着彩鸳戏莲的大红缎子戳纱荷包,还有香囊,搭裢,钥匙袋,扳指套等,一共七件,连上面穿的珊瑚珠儿,玛瑙坠儿,白玉环儿,并络子穗子等物,皆是先哲悯皇贵妃当年在潜邸时的手工,这件行服的来历,自不必问了。偏这边案上也摆个玩偶,竟与刚才那匣内的是一对儿,几下里凑在一处,不细思倒还犹可,细细推想起来,竟似亲眼得见他们私下种种狎昵行径一般,不由怒从心头再起,重又上下打量和贵人一番,见她这般品貌气度,越发大添醋妒之意,冷笑两声,才道:“真真好个人物儿!怨不得皇上近来五迷三道的!只是这一大清早,要往哪里去?若是我没看走眼,这是皇上少年时的衣裳,怎么到了你身上?”和贵人一听这话,立刻将外面行服脱下,交与叶嫫嫫道:“我不去了,请将这个退回原处。”叶嫫嫫只得接了,又恐她只穿夹衣冷着,忙取了厚的与她换上。皇后哼道:“算个趣识的!只是这么一来,岂不辜负了皇上一番美意?他见天儿想你想得什么是的,祖宗家法都顾不得了,如今连我的东围房也现倒出来,要与你成亲。还是快穿上去罢!”和贵人听了这几句讥讽之语,不由暗忖:“我就猜着,与这位皇后会面,定非一场和风细雨就可过去,前几日她推病不见,就是兆头。原想着不去沾惹,她就未免肯来刁难,看来终是自己太憨了些,这场风波怕是躲不了的。况皇家规范森严,不能任意违错,且此番进宫,原是替合族报答朝廷恩典,博格达汗待我何等周到,断不可轻举妄动,因小失大。再者刚才听到提什么东围房之语,也不解何意,更不便接口。三则见颖妃在皇后身侧,悄悄朝这边摆手使眼色,与她是见过几回的,都说此人厚道,想必她是善意提醒,不会令我吃亏。”如此想来,只得忍耐不语。皇后原是故意撩拨她来还嘴,才好寻下把柄发威惩治,一见这样,自己反倒被怄得眼内出火,登时放下脸子,厉声喝道:“去呀,我看看你有多大胆子!”


那和贵人是个性情中人,天生一派纯挚,既不会做小家女子的扭捏之态,待人接物又素来坦白明朗,最不喜遮掩本性,且先时在族中,只有人来珍爱她千分的,没有她去低就人半分的,进宫虽收敛了几日,可到底心傲性娇,哪里惯能赔身下气的受那声色俱厉之辞,这时也顾不得什么是规矩避讳了,一字一顿说道:“你问我吗?我原不该辜负他的意,只是我若去了,倒怕你脸上难堪!”皇后听她当真还言,正中下怀,只是那两句听似淡话,实则恰指自己痛处,待回味过来,直气得怔怔的,越发怒问连声:“我说话时何曾准你插嘴了?这是什么规矩?皇后在这里训饬六宫纲纪,一个没有名份的宫人,满口里你你的撒野耍蛮!”跟着又骂萨嫫嫫:“向来新入内的秀女宫人,其行动坐卧的款派礼仪,皆由你们一干嫫嫫指引调教,原想着你是个当老了差的,自然勤谨可靠,谁知竟也如此不中用!你到底教了她些什么?连个回话的规矩都不懂!她是进来就这般放肆无礼?还是你把她调唆成野人泼妇?你倒说说,这可恕不可恕?”见萨嫫嫫不敢开口,又催道:“说呀!当是一语不发就可混过去了?还让我打着问你不成?平日借着跟主子有些脸面,就学得眼里没人,狂浪成性,别人供着的那一个我管不了,我各人的奴才,我自有道理处治!”萨嫫嫫心里明白,那后面几句指槐骂柳,是故意放话镇吓和贵人的,自己甘心情愿配合作戏,忙跪下大声叩头求饶,皇后向外喝命:“拿鞭子来!”那进来的太监哪敢下力,只做样子抽了几下,皇后向他骂道:“回头传了敬事房司刑的过来,连你也一起打!”那太监再不敢违命,果然下手狠了许多,萨嫫嫫不料这回是假戏真作,暗里连连叫苦报屈,无奈为顾全皇后威严,只得咬牙挺刑。


众宫女嫫嫫也一在旁随着跪了,只听萨嫫嫫嗷嗷哭叫讨情,皆不敢言。倒是和贵人,虽素日对她无甚好感,但念其是年老之人,又在这里跟着服侍了几日,此刻跪在自己脚边受刑,实在看不过,伸手去拉了一把,谁想一个没躲伶俐,腕上就挨了一鞭,登时起了一道血印子,一时痛得弯下腰去,把那执鞭的吓得一把扔了刑具,伏地磕头不迭,皇后倒冷笑说:“这是何苦来呢!原为保全脸面,本不想把你牵连在内,可你自己寻事,也就休怪旁人。即是受了点子挂误浮伤,也得念万幸,若是换个平常宫人,胆敢如此冲撞皇后,早就死得粉身碎骨了!”和贵人忍住疼痛,向皇后怒目而视,还欲还口,颖妃过来拉住哭劝:“那等没天日的话,万万再说不得!”皇后指着颖妃冷笑道:“罢!罢!你也不必拦她,我什么没经过见过?倒要看看这个祸害作死到什么田地!这哪里是纳小老婆?分明是请个祖宗奶奶!不如今儿一并处治了,往后大家消停过日子,也得心净……”正闹得没个开交,忽听报说皇帝来了。话音未落,弘历早已跨步进来,满屋宫女嫫嫫太监,个个跪在地上抖衣而战。皇后虽有几分心虚,倒越发振振有词,抢先一步近前,全不提东围房一事,只似有万般委曲,抽泣说道:“皇上再不来就真反了!我因看她是个新入宫的,又是外藩人,早前生长在蛮荒之域,自是野调无腔的惯了,故而并不见怪,原还思谋着亲自慢慢调教,她若能略学得守规矩,懂礼数,看着也成个体统,往后宫里朝外的,越加称颂皇上和亲安邦之策何等英明,必会传为美谈!谁知我还没说两句,她就把个眉毛一挑,两眼一棱,上来就骂!可怜我那一片苦心白糟蹋倒也罢了,只是让满宫上至太后妃嫔,下至太监仆妇看在眼里,只说咱们皇宫大内,认真连个王法也没有了吗?”说罢扶着颖妃大哭起来。


刚才弘历正在重华宫更衣,就听来人急报东围房一事,自是惊怒异常,回去一看,果然现场一片狼籍,又恐皇后再做混事,忙带人赶至这边,岂料未及究办,反被皇后抢先告状,将和贵人怎么刻薄轻狂,撒赖放刁,自己又是怎么宽厚仁德,体贴怜下,凡此种种,有来有去的尽述一遍。弘历明知其意,她三分是装,七分是演,话中难有几句实情,无奈戏已作到这个份儿上,况又当着里外那些奴才仆从,多少须顾全皇家天威,既不便当众揭穿,更不能公然惩处,只得强压怒色,缓和语调,同和贵人说:“不可与皇后顶嘴,连这个道理还不懂吗?往后再不许了。”皇后听了,不由暗暗自得:“常言身正不怕影斜。适才我虽闹了一场,但他自知理亏,势派上就先弱了,并不敢十分护庇那一个,真真凡事就怕一个理字!”再说和贵人听了皇后那番抢白,先是暗自冷笑:“竟有这等蛮妇,单凭一张巧嘴,就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博格达汗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聪明人,竟摊上那么一个胡搅浑辩的糊涂妻,真不知是替这一个惋惜才好,还是将那一个厌恶才是!”及至听了皇帝那话,一时怔住,半晌才解,便大觉无趣,进宫多日来,头一回在心里抱怨:“我只当你会公断,不料竟和她一气。自然你俩个是正头夫妻,一唱一和,恩爱默契,只我夹在中间算个什么?既是多嫌着一个外来的,又何苦生事命我进来?我既来了,你又岂可放纵她那般胡为?我又怎能忍受她这般作贱?”不由越想越屈,转身挑帘就进了暖阁里间,任凭外面怎样,再也不闻不理。


弘历眼内见了这般情景,料定必因皇后对她的轻慢甚至羞辱而起,刚才本意为先将前事平服了,迟些再去安抚释慰,不想自己两句话,竟引得她那样又气,又愤,又怨,不觉怒上加躁,再看一旁的颖妃,满腮泪痕,双眼肿桃一般,这才不禁回思,先时命颖妃劝说皇后之计,实在太过高估了皇后的品性气量,以她素来的心胸狭窄,加上近年的固执愚强,早该料到有今日这场乱子,倘若当初另谋两全之策,也不至闹得一个疯魔,一个怨愤,一个委曲,一时也不知是自悔,自忿,还是自责,且益发轻鄙皇后,再顾不得什么犹豫掩饰,越性儿连早年那些潜邸旧事,也一并翻腾出来,当下用满语痛陈皇后的千刁万恶,种种行状,甚至哲悯的抱屈早逝,慧贤的染病暴亡,孝贤的痛失幼子,含恨而终等等,以致六宫失和,内廷不睦,都一齐算到她歪心邪意,嫉贤妒能的帐上。两旁众人早已吓得魂魄出窍,哪敢细听,唯颖妃和佟嫫嫫几个通晓满语的,只大略听得皇帝最后愤然说道:“朕是顾体面的,全看着皇太后慈颜,几次三番强忍着不作理论,不想竟把你纵成这样霸王!朕若存一分私心,肯为自身顾恤,又岂能容你至今日?”皇后见皇帝这般口冷心冷,且于东围房一事全无悔意,一时自觉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不由大放悲声,捶胸顿足喊道:“先前那几个自管撒手去了,只是这混帐妒妇的恶名,凭什么令我背了二十年?神天菩萨,真真冤死人不偿命啊!”说着就欲往先帝先后牌位前长跪,又嚷着要碰头寻死。弘历既不拦,也不劝,只冷笑道:“你还当自己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就快些回去服药静养。若不听朕的话,要哭要闹,要打要砸,也只好凭你自轻自贱,自毁自弃!”说罢连催当值御医进内来与皇后诊治,又命跟从的二总管谢成领一班太监在此督看,随后拂袖还宫。


这时钟粹宫的首领,太监,宫女,嫫嫫等人,皆闻讯奔来,几个仆妇上去将皇后抱住,半扶半抬了回去,颖妃寸步不离随侍在侧,宫女藕节儿,菱角儿,青杏儿几个,一面围着服侍,一面哭个不住。没有片刻工夫,连东西六宫各处也尽知,各宫主位率名下宫人,至钟粹宫明堂,随时预备进去伺候,各人嘴上不说,只在暗里盘算,也有忧的,也有叹的,也有假哭的,也有称愿的,倒是令妃真替皇后心酸落泪。正在忙乱,就见在乾清宫西药房当值的大方脉御医华三格,沙唯一,陈止敬,并太医院的院使,院判等人,由两个太监领着,急速赶来,随即进内诊看。初起,皇后哭闹不止,拒食拒药,百般劝慰无效。众医官先行君臣之礼,叩头毕,遂议以针灸急取头颞,太阳,百会,人中,合谷,三阴交等穴,由陈止敬行针,少顷,皇后渐趋安静,华三格等膝行上前请脉,先跪诊左手,沙唯一跪诊右手,各人诊毕,互换左右再诊,又问皇后自觉症状,只见她闭目流泪,不能作答。切脉毕,御医又与院使,院判等人共拟药方,因干系重大,稍有差误,轻则罚俸,重则判刑,常有身家性命之忧,故而慎重之至。拟方妥,又同至内局选药合药,并将药名,剂量,性味,逐一开写,封记年月,众医签名毕,才交去煎调。华三格等又亲至药房,监督众太监将石决明等四味先入金罐内,以文火慢煎,随后取汤,以细绢滤出清汁,再将残渣弃用,余药入罐,铺平,将淋出清汁倒入,淹满略高,盖好。此刻燃一枝线香,香尽,将罐离火,药汤箅出,分盛二碗,依《礼记》之“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一碗由御医,院判,内监等人先尝,另一碗盖御药谨封之印,交与在旁等候的钟粹宫首领冯时。御医又将今日所诊之年月,病状,方剂,煎法等,逐一详录于皇后的用药底簿,由院使,院判二人逐项核复无误,各自签名毕,包封之后,又加盖了内府之印,正欲交还本宫药房收存,就见太监毛团儿下来传旨,命他们往养心殿回话。


华三格等忙过去面奏皇帝:“臣等奉旨看得皇后病况,系平日阴虚火盛,气血双亏,已非初症,实属久疴。此次因一时情志所伤,肝火内扰,热陷心包,故见烦躁多言,打人毁物,舌质红绛,脉相弦数等症。急则治标,缓则治本,臣等恭拟此方仅为应急之需,日后调养一当理气为先,诸郁皆因气不周畅。二以调中为本。脾胃居中,内有七情之伤,外有六淫之邪,且肝郁在先,势必延损脾胃,故调补中土当为治郁之本。三则郁证乃情志之病,明代大医家张景岳曾云:‘以情病者,非情不解。若思郁不解致病者,非得情舒愿遂,多难去效。’盖郁证全在病者能移情易性也。”奏毕,将药方进呈御览。弘历听了,尤思后几句,不免越加灰心,更添烦恼!又见方上有北合欢,菖蒲,知母,栀子,白芍,丹参,郁金,志远等味,再看后面的珍珠母,石决明,生龙齿,生牡蛎等重坠之品,用量皆各在一两以上,可知皇后病势之重。看罢,搁下方子,伏案以手支头不语。众人跪在当地,不敢作声,半晌才听上面一声长叹,华三格等忙奏:“皇上不必过忧,明日刘院判必率众同僚,再与皇后汇诊,妥定调补之剂。”弘历闭目慢慢谕道:“用心治罢。”华三格等连回“臣等遵旨”,方才叩退出来。


再说和贵人愤然回到里间,至于外面怎么吵的,何时散的,全然不理,身边不断有人出出进进,有来劝的,也有端茶递饭的,更有皇帝差人传话的,她只独坐思索,当没看见。至晚间,才同自己带来的两个侍女说:“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走。”那俩个面面相觑,只在原地不动,和贵人冷笑道:“也罢,不如就这样出去,倒干净轻便!”说着至床前,也不解衣,面朝里躺下,腕上肿痛难忍,心中麻乱无绪,一夜不曾踏实,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一会儿梦见自己怎么逃难,怎么上京,又是怎么入宫,一会儿又梦见故去的父母,在京的哥哥……夜间几次醒来,慎慎回思,气恼已消大半,只是去意更坚了。次日天未亮便起身,又忍至天明,只觉头目眩晕,脚下踩棉,腕上作烧,全凭强撑,洗漱更衣毕,吩咐两侧:“去禀告你们汗王,就说请求他恩准见我!”众人慌了,忙去报说。


弘历昨日几次差人往永和宫探问,闻知和贵人受了误伤,更是遗医送药,听了回报,心下又不免担忧。今见她倒先遣人奏闻,自是欣慰,急忙准奏。至两人见面,和贵人先一步上前,深施一礼,郑重说道:“昔日我合族久为准夷所拘,后得天朝大军解于幽囚,救于水火,得以重返旧部。至大小和卓二人,本我同宗同族兄弟,竟恩将仇报,实乃自取诛戳。博格达汗念及我叔伯兄长诚心归化,又为西域渠酋,回部望族,先世曾君长一方,故而加恩抚恤,召留京师,频申宴赉,并赐府邸车马,以资养赡。我此番进宫,非他人所迫,实为心甘情愿报答天朝隆恩……”说着已哽咽难言。弘历见她神疲力倦,知是受了一夜煎熬,原想必会满怀委曲,不料竟如此一番陈辞,自己越发歉疚,又不她知究竟何意,只好也郑重说道:“霍集占等负恩悖逆,中外咸知,况已就擒戳,你们虽同出一祖,但危急关头,能弃血源亲族之利益,明辨时局,慕化归诚,且你叔父兄长曾以兵助王师攻喀什噶尔,于黑水解围一役立下战功,颇著劳绩,深可嘉尚,况系圣裔,朕已加恩封你五叔为辅国公,赏戴双眼花翎,你胞兄堂兄二人为扎萨克头等台吉,合族在京妥置。今既已为朕之臣仆,日后更当以安生理,善自为计,方可永享无疆之福。”


说罢又端详她片刻,方问:“腕上伤得怎么样了?”和贵人将左手藏到背后说:“碍不着什么。”弘历将她手强拉过来,只见皓白的腕上赫然一道血痕,连带着手掌都肿紫起来,先是“哎”了一声,又急得说道:“胡闹!你要使性子赌气,也不该这样,何苦自虐!”说罢忙命人将七厘散并纱布药棉等物送来,亲自取了与她涂裹。和贵人几次欲抽回手,无奈被他紧紧握住,又听他说:“还不好生着,仔细越发弄疼了,且再忍耐些,待瘀毒散开,伤口收合,有十几日尽可复原。”只得依从,扭头叹道:“我怎能不知你待我的好处?只是这里上下若许人,未必个个同你是一样的想头,往后若我在这里一日,自然饮食,起居,礼拜等,皆与众人有别,那起看不惯的,难免不多嫌多厌,即是明面上不说,背地里也少不得言三语四。我进宫来,未能侍奉一日,分劳片刻,反连累你遭议,惹得众人怨你偏心,凭空生出许多口舌事端,令你难于裁夺处治,徒增烦恼,岂不是我的罪过?真真把你的好意也给辜负了!与其那样,还不如我出去。”说着眼圈已红了,又似有未尽之词。弘历听她只字不提含愤受伤一事,句句倒来体谅自己,且所言入情入理,竟比自己心里掏出来的还熨贴周全,不禁大为感慨:想皇后自潜邸始侍己二十余年,论明理识体,还不如一个新来的外藩女子,这等夫妻还要假扮恩爱时刻与世人做标榜,真是笑话!正在自嘲自叹,又见太监端来一瓷钟子温好的黄酒,因想凡酒类必与回教之规相抵,遂命换了一小盖碗滚白水,连哄带劝的,看她将七厘散又服了些,方才安心,谁知还未开言,她倒先说:“当初你若选个年纪小的,自然她任人调教摆布,不敢多嘴多事,哪里会起昨日那场争端?可惜我偏是个最不受拘束的,最任性,最顽劣,样样不好,都占全了!博格达汗前几日应许我,可以随时出去,难道那只是你口里的顽话?”


弘历听她直问自己,不觉就有三分急躁,说道:“朕应许你什么了?再者朕也从不讲那些虚言俗语,什么情什么爱?那岂是一个万尊之躯的天子应有的言辞!朕为了这新拓之万里疆域,寝食难安,殚精竭虑,如今留京之回部王公,皆以你入宫一事,揣度朕对其招抚之诚意,你刚才那番话,又将朕的一片苦心置于何地?简直岂有此理!”说着不由益发感怀起来,回想西师筹划之初,当时在廷诸臣,惟大学土傅恒与己一心,协力赞画,再有大学士来保,行走不懈,随侍候报,其他大臣多懦怯乖张,皆因雍正年间西北用兵失利,人人谈虎色变,意存畏惧,不敢侈谈进军,而自己独排众议,不失时机,毅然举兵,定伊犁,俘名王,成旧志,辟新疆。于是便将开疆功成的踌躇之志,向她诉说:“于回部用兵,非朕夙愿之图。为何?一则当初伊犁平定,准部悉入版图,西域诸部无不倾心向化,而何必欲为穷兵黩武之事?实以大小和卓负恩反噬,是不得已而申讨,必须明正其罪,以彰挞伐。二则以国家幅员不为不广,属困不为不多,且众大臣惟守成之志,无希开创之名,既无非常之人,安能举非常之事,而建非常之功?我满洲风尚,虽素称淳朴勇往,但承平日久,八旗子弟多耽安逸,偶遇军旅之事,转致不能娴习。朕于此举正欲训督率之,习勤劳而谙韬略。如今兵出五年,疆辟二万,准回悉平,两功并集,以亘古不通中国之地,皆为我大清臣仆。准回两部不为不强,西陲万里不为不广,五年功成不为不速,况以准部久外生成,自朕皇祖皇考时,屡兴挞伐,未既厥绪,且汉唐宋明诸代,疲中国之财力,而不能得拓疆一寸,今以数载间运筹决策之劳,克全我两朝挞伐绥遐之略,返衷自问,实仰荷上苍福佑,朕才得以奏兹伟绩,继述我祖未竟之志事!”说到此处,不禁仰首长叹:“西师之役,殊勋速奏,载籍以来,罕有伦比。大功告成,朕岂敢恣意求逸,辄事苟安?人之常情,可与乐成,难与虑始,长治久安之余,回念前事,转深祗惧,非仅为履满思谦之虚语也……”


至此,纵还有千言万语,也不便再出口了,只勉强说:“朕原想着,你为回部王族之女,当年曾亲历西域之繁庶,王朝之鼎盛,后不幸遭遇战乱,又饱受流离之苦,家破之痛,况本性刚强,少有那些小儿女之态,更比常人有胆识。昔年回部久为准夷驱使奴役,如今全境戡定,朕当还其固有,复其本业,不肯劳民动众,故而屡降谕旨,令驻防大臣循行劝耕,惟用其人以垦其地,自营生计,从容随宜经理。”见她低头不语,才略略平复心情,又道:“你在宫中,于回部王公,以示朕之加恩优抚,又可时时助朕习学回语,熟近回部风俗民情,于朕洞悉当地事务,制定民生政策,颇有益裨。你原是极聪敏之人,定不会将朕的一番心意白辜负的!”和贵人听了,亦有许多感触与不舍,无奈心意已决,故只摇头道:“为少惹是非起见,我只求速离此地。”弘历原就有七分不自在,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又是气恼,又是灰心,只冷笑道:“罢罢罢,真是多此一举,还同你说这些做甚?果真要走?朕绝不拦阻!”说着向外传命:“备轿!”俩人来至殿外,弘历让她乘一顶四抬小暖轿,自己乘一顶黑漆绘金云龙纹的八抬便舆,又将执香盒,提炉,水瓶,唾壶,盥盆,拂尘,并抬金杌,交椅等具的庞大卤簿行列,一概免去,只留十几个御前侍卫,也命将豹枪弓矢等物卸下,只佩腰刀。一行先出养心门,向东再出遵义门,奔南出隆宗门,西华门,再一径往西而去。不出半个时辰,轿子落地,和贵人下轿看时,眼前已是一片开阔湖面,此时才过立春节气,坚冰未融。先过一座石桥,再登一处小岛,上有一片华丽屋宇,由北往南,穿堂而过,在一石栏石级处,见几个穿红缎小团葵花面子皮褂,戴豹皮帽的内务府旗尉,拖过一只冰床来。上了冰床,俩人相对而坐,和贵人见皇帝面沉如水,一语不发,自己也就低了头,无心四顾。冰床由四个旗尉撑划,少顷便至对岸。上得岸来,迎面豁然一座二层明楼,凌空出世,长约十丈,宽不过两丈,上下各有七楹,琉璃瓦顶,雕梁画栋,四周又有隔扇,朱栏,护廊等,欲知此地为何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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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12 0:38:5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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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 21:3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可以拜读楼主大作了,粉激动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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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8 13:42: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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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14 09: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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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蛾眉冰释太液池畔 晓春初暖宝月楼头

话说和贵人执意要走,弘历怨怒之下,即行奏准,携她出了大内,跨桥渡湖,来至一处楼前,拾级而登,上到二楼西室南窗跟前,拉开围幔。和贵人抬眼观瞧,见楼前不到十丈处有一道宫墙,墙外市都纵横,贾贸百重,最近处一条宽敞繁庶的大街,街南又有一片屋宇,穹顶花窗毡帘,极似自己家乡景物,惊疑不止,咬唇无语。弘历从一旁紫檀镶如意的罗汉床扶手上,拿过一个白玉珊瑚珠盖的罩筒,又从里面取出一个银质墨绿漆描金花的小筒,递了过来,和贵人接过一看,见这东西下端还镌着一行藩文“KINGs PATENT”,又拴了一个明黄布条,上书“西洋小千里眼”几个墨字,也不解何意。只看弘历另取了一只来,外头是红羊皮罩盒,黄绢囊内衬,里面是一个铜镀金烧蓝珐琅錾孔雀尾羽纹细筒,比自己手中这个略大一些,并多着一只白底黑字的小罗盘仪,见他将把此物抽拉为四节,每节处又有铜镀金圈箍,再将附于顶端的铜片翻开,罩在眼前,向外观看。自己也照样学了,这一看可不得了,原先那远远一片景致,立刻近在眼前:有妇人汲水生火,有男子三五聚谈,有稚童追逐嬉闹,连众人衣帽腰带上的剑佩簪缨等物,皆历历可观,好一幅活生生的南疆市井风俗画。和贵人只觉如坠梦里,哪敢当真!


弘历指与她道:“此处乃是西苑正南门楼,名宝月楼。街南那一片房屋已修葺完竣,东至石碑胡同,南临文昌阁,西接太平街,北靠西长安街,新赏盖回营共计一百四十七间,以供回部王公携来之头一批侍从,仆役,工匠,艺人等居住,回部王公皆另赐府第,你哥哥现居东大市一带,倒也不远,可惜这里是看不到的。将来再由国库出帑,还要修盖聚礼之所,以供留京王公,年班轮觐之官员,西域来使等礼拜之用。”说完,原先的气恼也就消了大半,待心绪平复了,方又说:“朕命新建之礼拜寺大门正对此楼,以后你亦可来此遥对祈祷,岂不两全?原想待布陈完毕,再带你来此,今日是太匆忙了。”和贵人这才回解过来,自是感戴皇帝用心之周到,不觉有了几分悔意,又恐被他觉察,忙掩饰了,复对着小千里眼往外看了片刻,又道:“那里有个妇人,大约在对她的丈夫说:我的苦处你不管不问,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拿我煞性子!”弘历也在千里眼中看到此景,奇怪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和贵人道:“我看她口里在动,猜着的。”弘历又问:“后面还说些什么?”和贵一面看,一面道:“那男子好象在央告:看在真主的份上,请原谅我一时鲁莽。我苦挣苦熬,也是为了一家生计奔波……”看到这里,一时触景伤情,想自己万里迢迢飘泊至此,多少忧愁烦恼,无人可诉,即是此番出去了,恐此生再不能返归故土。不禁悲伤难忍,眼泪滚珠是的落下,眼前糊模一片,欲取帕来拭,不想从怀摸到一块硬物,掏出一看,竟是那块青玉双龙佩,前日听说要往南苑去,连夜重打了穗子络子,不由得越发伤心,转身拭泪道:“原不该看的,那是一场夫妻吵架。”弘历仍举千里眼观望,一会儿说道:“他们说笑着进屋去了,终是合好了。”


说着一回身,见她那凄恻之态,正要劝解,这才想起来,忙至案前,一面打开上面摆的一个黑漆描金正方大盒,一面说道:“朕竟忘了,快来看看。”和贵人略一抬头,瞥见盒面中央描着团龙,四角分饰缠枝莲花,里衬描金云龙纹明黄缎子,盒内盛了一只碧玉大盘,这才忽然想起,前几日曾向皇帝提过祖传玉盘之事,一时睁大双眼,又想去认,又不敢认,惊鄂之态比刚才尤甚。弘历问道:“可是你说的那一件?”和贵人过去小心捧起,翻转过来,看那盘底,果然自她曾祖父起,一个个先人名字赫然在上,顿觉悲喜交加,魂魄失守,千思万绪,不能开口,只将那盘揽入怀中,痛哭失声。弘历也感慨道:“可知费了多少周章找到的?”和贵人哭得声咽气堵,不能答言。弘因又指那盘道:“原先这里有一道裂纹,边缘亦有磨损,朕怕你见了伤心,传旨造办处玉作重新打磨修补,将那残破口沿顺势改做葵瓣之形了。”说着不由叹道:“玉碎了尚可修补,只怕心碎了,是没办法的。”言毕,不知怎的,竟勾起了陈年往事,自觉心倒灰了大半,一时无限伤感,再度看向着窗外,半晌方黯然说道:“朕的心早已碎了,只是不与你相干,说了你也不明白。所谓强扭的瓜不甜。索性去罢。你下楼穿过中间过道,一直往南,朕下命宫门自会开启,再传两个嫫嫫过来,由几个侍卫护送,出去那条大街以南,即是你族人的聚居之地,再命人传话与你哥哥过来接你就是了。”和贵人果真听说放她出去,倒呆住了,想等他来挽留,又说不出口,只有暗骂自己不争气,狠心将玉佩向他怀里一掷,回身便走,刚来至楼梯口处,忽觉一阵头昏目眩,顿时面色惨白,冷汗淋漓,站立不稳,弘历从后来几步上来,趁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低低说道:“这气性也忒大!朕不过气头上说了几句,就当真要去?非把人的火怄上来才罢?”和贵人还欲挣脱,无奈早已精疲力竭,几欲晕厥。弘历连忙将她抱到西室床上,先用枕头将她双脚垫高,又替她按压手掌处的内关,合谷等穴,一面百般劝抚,又拿了浓热的奶茶让她喝下,一会儿见她昏昏睡去了,方长出一口气,下得楼来,即命传过御医并宫女嫫嫫等人,又将紫禁城宫门护军,分调一队至西苑南门,大略安置妥当,才回养心殿去。


进罢晚膳,顾不得劳乏,又传了钟粹宫首领冯时过来,询问皇后病情。冯时将今日汇诊一事报说一遍,又奏:“主子娘娘服药之后,倒比昨日安静,适才进了一小碗冰糖燕窝,这会子歇下了。”弘历向身边的胡世杰问:“有什么稀罕果子?”胡世杰拣了几样,用青玉高头葵花碟码了端来,弘历见其中有胭脂红瓤台湾文旦,便指了指冯时,冯时会意,这是赏与皇后的,忙领了谢恩而去。弘历又将膳桌上一品口蘑松籽熘鸭腰赏与颖妃,一品黄焖鸡炖干豆角赏与庆妃,一品山药枣羹和一品江米馕藕,皆赏与令妃。这时敬事房二总管谢成带了御医华三格进来,将太医院院史刘玉铎携众御医汇诊一事奏过,弘历道:“也难为他!奔八十的人了,且天气寒冷,以老迈之躯,往返奔驰,朕心实为不忍。他平时只编写医案,教导门生,若不是疑难杂证,轻易不使他当差。”华三格回道:“刘院史医术之精,无人能及,在京中尽人皆知。”弘历点头道:“他善用古方,随证化裁又不拘泥,药味精当,药量轻灵,真真不是浪得虚名。”又叹道:“康熙末年朋党倾轧,竟株连这位御医,真是莫大之不幸,难免他一直心有余悸。雍正八年又被贬至西北军营,他自备鞍马,冲风冒雪,无论满汉官兵,皆尽心救治,这才是医中大家之胸怀!”华三格道:“乾隆元年,蒙主圣恩,他才始得昭雪回京,提及此事,每每涕下。”弘历听了,微微笑道:“这不必说了。”一面又想起别事:“朕先前竟忘了,他是京师牛街回民!明日还须传他再往西苑一趟。”言罢又命谢成:“你到永和宫,着他们首领挑一班谨慎老成,胆大心细的,过那边伺侯,下剩的看守本处。”


谢成领命往永和宫传旨,一班宫女听了,立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一个哭道:“那里挨近宫墙,外面就是大街,怎么好住呢?我可不敢不去。”首领张淳清并叶佟二位嫫嫫,皆上来催骂:“宫门内外都是护军,连我们这些人都去呢,再者不过暂居几日,哪有呆一辈子的理?一听当差就一个个缩脖坛子是的,哪一回分钱散赏了,还不是混跑混抢在头里?”正说着,见钟粹宫一个老嫫嫫领一个宫女过来,与萨嫫嫫取回这里的铺盖什物,一面与众人搭话:“连我们那里也嚷嚷动了,怎么和贵人闹着要出去?又说搬到西海子去了?”那个宫女是个耳尖的,大约听见刚才众人说话,也跟着笑道:“那里景致才是好呢,有甚可怕的?”那个哭的就说:“显你嘴乖呢?站着说话倒不腰疼,你不怕你去!”不想她竟答:“我是皇后那边的,要去也轮不到我呀。”谢成等人听了,皆拿眼打量她,见有二十岁上下年纪,生得细挑身材,清秀不俗。那老嫫嫫忙说:“她是我们那里粗使的。要说胆大,绿葱儿是头一号,夜里坐更,皇后床边一个,”一面指那宫女:“外头一个就是她了,凡要什么,或取什么,大黑地半夜三更,点灯笼传话叫人,都是她的差事!”谢成听了,略一盘算,说道:“既这么着,不如再给钟粹宫拨两个粗使女子,暂先换了你去罢。”果真就把她调往和贵人名下了。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再说和贵人原是一时情绪相激,且过于饥困,在宝月楼安睡一宿,次日又进些补益粥汤,体力渐复,并无大碍。待刘玉铎过来诊看时,她因见这位温厚老者讲得一口纯熟的波斯和大食语,且于回教经义上也十分精擅,惊喜异常,遂问了京中共有多少回民,多以何业为生,多少礼拜寺等等,刘玉铎皆一一作答,又说有花市,东四,牛街等几处名寺,随后切脉问诊,开些了调补之剂,并外用药膏,方叩退而去。待弘历来探视时,和贵人颇有几分难堪,不肯再提昨日一事,弘历也乐得岔话道:“刘玉铎回去奏说,你出自圣裔之家,必当礼遇隆重,朕已下命速建回营礼拜寺。”又细问她家族起源,和卓之称谓何解等事,并说:“朝廷如今着手编纂《西域同文志》,朕也须心中有数。”和贵人便简略述之:“葱岭以西数千里,其地曰天方,千余年前,其国王生而神灵,尽臣服西域诸国,始扫佛教自立一教,造经三十篇,敬天礼拜,持斋戒,葱岭以西皆尊曰:天方至圣穆罕默德,又曰:天使,回语音为:派罕巴尔。传至第二十六世,名玛木特,百余前与其兄弟分适各国,徒逾葱岭,东迁喀什噶尔,是为天山以南始有回酋,即为我之高祖也。”


说着,因又想起一事,遂问:“我上京来,一路上屡闻中原人称回人自为一教,异言异服,强悍刁顽,肆为不法,请求官府严加惩束。我颇觉惊心!民众贤愚不一,回人中固有刁悍为非者,而非回人中又岂能尽无?博格达汗掌有生杀大权,于此事上又该如何裁治?”弘历笑道:“各省皆有回民,居住由来已久,其人既为国家之编民,亦为国家之赤子,不容异视。朕思回民之有教,其先代留遗家风土俗,犹如中国之人籍贯不同,嗜好方言各异。习教虽不同,皆同归于为善,修身行善,奉公守法,亦回民之本心也。回民处天地覆载之内,受国家养育之恩,其教大略不能外于纲常仁义之事,况今回民中出身文武科名,拜官受爵者常不乏人,已无异于众。人以孝悌忠信是教,家惟礼义廉耻是尚,既为各教之所乐许,亦必回教之所共慕。而恃强凌弱,倚智欺愚,无论满蒙汉回,既为王法所不容,亦为各教所不许,朕又岂能宽假轻恕?”和贵人听了,觉得这一番话于威严之中甚具情理,颇合己意,也就不再多问。弘历倒笑说:“你有这般用心,真该是个男人,带兵打仗用得着的!”又相谈片刻,彼此越发情投意洽。


弘历见她精神恢复,气色如常,自是欣慰,又恐其饮食不惯,特召她家世仆一名,进来专司厨事。和贵人的父母均已亡故,只余一胞兄名图尔都,西师黑水解围一役,正是他率二百布鲁特骑兵,连夜火烧喀什噶尔大小和卓本营,巧以围魏救赵之计,迫其回撤,当时兆惠将军被困于黑水数月,几近全军覆没,终于得此宝贵喘息机会,最后汇合援军,一举解围成功。此次图尔都随合族入觐留京,弘历见他气度凛凛,仪表堂堂,顿生赏用之心,先是闻得其妻在避难之中病故,特将宫中女子巴朗指他为配,又赏赐东大市六条胡同内宅邸一所,令其在京创立家业,当差行走,又从广储司拨银五百两,助其整备衣着,鞍骑,及一应器具,后又查得他按爵位年俸仅百余两,又从官房租库每年支银二百四十两予以补贴,其他所有禄米,钱粮,车马,以及出城照票,随围官马,路费各事,均命照例从速办理。自和贵人在西苑暂居,弘历每日过来探视,或小坐,或长谈,比在大内少了许多拘束,甚至后悔应该早出此策,转而一想,那无异于招示自己安个外室,未免太失体统,于回部王公更无法交待。况西苑为何地?平常在此召见臣工,宴请外藩,举行庆典,大臣侍卫进进出出,岂有长住宫眷之理?越发不合体例!不过如今只好将就些了,好在不日即可迁回圆明园,故而只命人收拾布陈宝月楼等处,并不再提回大内之事。


又一日,贵人忍不住向弘历问:“听说那俩兄弟已在巴达克山被击毙,其后事又如何处置呢?”弘历因碍于他们是同宗同祖的堂兄妹,终会有所忌讳,故只将自己在午门受霍集占首级一事,大略说了。话尤未了,就听她道:“两和卓之叛真乃回疆之大不幸!”面上毫无惧色,似有快意。弘历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如此深明大义,且谈吐见识,迥异庸流,一时赞赏之情,难于言表!听她又说:“他们世袭掌教那一支,到布拉尼敦,霍集占这一代,一个木讷愚钝,毫无主见,另一个反复无常,奸诈狡邪,当初遣使朝觐,假意恭顺,奏称对天朝感激涕零,同时收罗各城,企图自立。才从准部囚禁中被朝廷解救,又跑去参与准汗对抗朝廷的叛乱,天下哪有这种忘恩负义,不明是非的小人?足见其用心之险恶,把合族的脸都丢尽了!我父亲和叔叔对他们种种倒行逆施,早已义愤难平,但又深惧霍集占凶残本性,倘若公然对抗,必会遭其毒手,无奈只得全家老幼逃往他乡,以期避开祸乱。不想霍集占恼羞成怒,追踪而至,辱骂挑衅,同宗血亲之间,从此势不两立,兵戎相见!”


弘历不由愤慨道:“霍集占以为若听朝廷处分,必召其兄弟一人留质京师,中国新灭其北邻,反侧未定,兵不能来,即来,守险拒之,馈饷不继,可不战而胜。全不念朝廷救他合族于水火之恩,竟以此等私狭气量,惴度朕之襟怀,真真无耻之极!他若不自行举事,朕自可将伊等从准汗叛乱之罪恶,俱行宽宥,时时教训,封以亲王之爵,不料其一面遣使称臣,以惑朝廷,一面决计自立汗国。布拉尼敦怯弱无能,被其胁迫,二人以圣裔教主之身份,欺众煽乱,伊等祖父乃是霍加王朝第二代君主,心腹党羽众多,自然云集响应,其实附者多畏其威,底下怨声载道,而不肯附者,又被其大肆迫害,原库车酋长鄂对,因不愿追随,只身出逃,其合家妇孺均遭屠杀,其例不可枚举。”说着冷笑两声,方又道:“好一个圣战!厚敛淫刑,苛虐回众,不论人丁地亩,任意摊派,而额外征敛之粟布牲畜,以及徭役等,不时扰累,供应稍迟,即行抄没,其属下也乘机敲诈勒索,以致民脂殆竭。据驻疆大臣奏称:大小和卓先后霸占全疆果园田庄不下数百处,就连你们这一支的祖产数十处也不肯放过!后来竟至城中劫掠纵火,仅库车一地,原有五万余户,乱后城中仅存百户,牛羊不足十头。南疆八城几被抢掠一空,无一幸免!战火所及之处,满目狼籍,千疮百孔,村庄化为灰烬,良田变成废土,百姓逃亡殆尽……”说罢不语,状极沉痛。


和贵人也默然神伤,半晌才道:“那几年西域四处皆闻,中国要将回人斩尽杀绝,扰得民众惊恐万状。后来才知道,这是霍集占故意散布的谣言!我叔叔和哥哥等得知真相,立刻由避难之地返回喀什,向兆惠将军投诚,并主动请战,又带信来说:南疆八城酋长皆已内附,争相为天朝效劳。大军自内地而至,路途险远,粮草难继,回众纷纷捐助衣物,措办马匹,接济口粮,而大军皆按市价,或高于市价,多给赏银。过去回人先是饱尝准部之欺凌,后又尽受大小和卓之压榨,如今见了这样军队,岂有不拥戴的?沿途各处,献牲献果,恭迎入城。那时我们合族正避乱于浩罕,得了消息,只有向着喀什,叶城两地遥相礼拜,心中默默祈祷……”说着眼中已浮上泪来,又勉强笑道:“过去我是从不虑这些的,直到父母亲人一个个逝去,自己也尝尽饥寒流离之苦,这才明白,国家之强盛,西域之安定,与数百万回众的命运息息攸关。”待弘历要回去时,俩人仍似有许多未尽之语,和贵人极少见一种难描之情态,弘历更觉缠绵不舍。是夜,一个在宝月楼,一个在养心殿,皆辗转无眠,心有所感。


闲言少叙。过了一日,弘历在园明园的同乐园赐宴,款待进京朝觐之西域诸国使臣,以及各位回部王公,与宴者有吐鲁番郡王额敏和卓,哈密郡王玉素甫,和阗贝勒霍集斯,库车贝勒鄂对,阿克苏贝子霍什克,并和卓家族之辅国公额色尹,头等台吉玛木特,图尔都等四十余人。弘历先召额敏和卓至近前,以回语慰道:“尔为回部著名之人,且投诚最久,奋勉效力,深协机宜,此次剿匪行程千里,又于库车一役,右颧受伤,仍身先士卒,转战南北,屡立殊功,深属可嘉。”说罢亲自敬茶一碗,额敏和卓不胜惶悚,接过一饮而尽,又伏地叩头道:“臣受圣恩至厚,必舍身效力!”弘历又召玉素甫至近前,复如前礼,敬茶说道:“此番西师,朕格外施恩,授以领队大臣一职,尔为回部望族,效力军营,后又驻扎乌什办事,奋勉忠心,深可嘉尚。”玉素甫叩头谢恩,哽咽奏道:“自臣曾祖父一辈,投诚圣祖仁皇帝,历经三代,蒙天朝豢养多年。乾隆十三年,哈密大旱欠收,朝廷开仓以二千五百石口粮,济贫渡荒,稳固边防,又免去五年之内全部地租,哈密数十万回众,无不感恩涕零。臣蒙皇上拣选擢用,谆切教导,天高地厚,惟谨志圣谕,力効犬马,仰报皇恩于万一。”弘历听罢,点首谕道:“朕念尔等数年来劳苦功高,与额敏和卓二人,著加恩由贝勒晋封郡王,且轮流回原籍休养一年。此次来京觐见,赐三眼孔雀翎,黄马褂,乾清门行走。”二人跪聆之下,齐声谢恩。


弘历又命别室款待王公家眷,次日又特许两位回王福晋进西苑游览。吐鲁番郡王额敏乃和贵人之族叔,早年和卓家族囚于北疆,他曾多次设法营救。哈密王族自和贵人高祖母一辈始,即与和卓家族联姻频密,和贵人的祖母正是玉素甫之姑母,两大望族之间,更比别家熟近。两位福晋先行国礼,再行家礼,仍以回部旧俗称和贵人为“公主”,和贵人则按辈份以婶母相称。三人于故乡万里之外的异地不期而遇,惊喜交集,自不必说,彼此厮见过了,便急忙叙谈别后景况。午间,又有庆颖二妃奉弘历之命过来陪客待东,主宾同在漪澜堂东侧的晴栏花韵坐席观戏。此处院落傍湖临水,只有几楹南房,两侧又是抄手游廊,廊外点缀一些花木山石,错落有致,玲珑可爱。宴戏毕,两位福晋谢恩叩退。庆颖二妃与和贵人闲话几句,也回大内去了。和贵人独自回到宝月楼时,见一班太监宫女已将楼上楼下布陈一新:楼体前檐悬挂皇帝手书的“仰视俯察”四字横匾,楼下明间安设一座紫檀边座玻璃屏风,后设一对紫檀杆鸾翎扇,前面紫檀罗汉宝座上铺大红猩猩毡,石青缎绣双色金花坐褥,宝蓝缂丝迎手和靠背,明黄缎垫足踏,罗汉宝座上左搁一柄紫檀嵌青白玉三镶如意,右置一面玻璃长方容镜,两旁设一对紫檀高几,右几上安一只紫檀套匣,内有一方青玉宝印,南暖阁宝座面西,配有一张紫檀书案,六只紫檀绣墩,北暖阁宝座面南,配有一对紫檀嵌竹书阁,并珐琅火盆等物,楼上明间设有紫檀宝座,紫檀字画围屏,原来壁上字画已换成郎世宁的油画。和贵人别的都不理论,唯见那只玉盘,因配上了荷叶托莲形的紫檀几架,旁边又多了另外一只,其尺度色泽等,与前盘宛然无别,凑成一对,供于楼上明间的紫檀案上,越发显得雅重。这才过去,凝视良久,方捧起仿制那一件细看,见外底铭刻篆书“大清乾隆年制”六字,末署又刻“乾隆宸翰”和“得象外意”二印,盘心刻有御制诗曰:


(诗文暂略)


弘历来时,和贵人便向他探问玉盘失而复得的经过,语态甚为惶惑。弘历知其是恐祖物遭污,故细细告抚:“初平准部时,分西北两路进剿阿睦尔撤纳,伊等迫于追击,走投无路,出逃哈萨克,投奔俄罗斯,劫走大批金银珠宝,因玉盘体重易碎,不便携带,故被埋入土中。”说着叹道:“几厄于兵灾之余,久隐于山泽之畔!王师攻入阿氏殿堂时,当场缴获众多战利品,玉盘才由地底挖出,故器上仍有几处裂损之痕。”又特告之,准汗只将初次产驹之马乳盛于此中,唯做敬神祭器,甚为恭敬。和贵人听了,方才释然。


弘历前几番来此,多见她默立于二楼西室窗前,南望对面回营。今见她似有兴致,才引她由明间来至东室,推开北窗,凭栏而眺。已过雨水节气,连日春雨如酥,巨湖冰消,举目四望,碧波凝翠,远树含烟,山奇水阔,林秀宫幽,北面正对一岛,好似玉台琼阁,真乃仙洲胜地!和贵人顿觉神清气爽,不由连声赞叹。弘历笑道:“宝月楼之妙,就在于此处登楼,北望可见仙山琼岛,南眺即见市井阜盛,一仙一凡,只在转身之瞬。”说罢提议游园,和贵人毫不推辞,欣然同往。两人下得楼来,只沿太液池,逶迤徐行,弘历将眼前景致一一指道:“太液池源出玉泉山,从德胜门水关逢后湖,流入禁地,汇为巨池,周广数里,夹岸多槐柳,盛夏芰荷如锦,冬月水泽腹坚,陈冰嬉于此,循国俗修武事也。”又指对岸:“太液南岸惟北通一堤,其三面临水,故自下视之,宫室殿宇,杂于山林之间,如图画所谓海中蓬莱,故名瀛台。”又说:“每遇节庆,皇室来此赏荷品茗,游湖观灯。再者入冬之后,八旗禁旅在此习冰戏,练校射,朕还要亲自持弓搭箭,下场施射。”和贵人笑道:“这几日总听人称此处为西海子,倒不解何意。”弘历笑道:“这里最早建于辽宋,后来金建都于此,蒙语称水为海,海子意为花园,元大都城内湖泊皆由人工所拓,如积水潭,什刹海,中海南海等,皆称海子。明代迁都至此,营造新宫称紫禁城,这里因在皇城以西,故改称西苑,又称西海子,仍辟作行宫。大清定都之后,继续拓建三海,历经各朝之精心营建,西苑真可谓是洞天福地,人间仙境了!”说着已来至藻韵楼前,又折向南,只见太湖石边有一处幽静院落,一洗刚才正殿飞檐高啄,画栋雕梁的富丽气派。弘历亲自前导,引她进去,一面道:“朕少年时曾于此处读书。”来至西室,抬头见有联曰:


清荫欲凌霄汉上
远意自在山水间


弘历将室内陈设的顽器古董,略拣些有典故的讲与她听,又指壁上挂的四只长条楠木匣道:“猜猜里头是什么?”和贵人自是不知。弘历笑道:“这庭中原有双梧,其一为风雨所摧,命补植之,故此处名为补桐书屋。老桐已枯,朕惜其材,制为四琴,各锡其名,匣而藏之,悬于壁上,依次名为:瀛蓬仙籁,湘江秋碧,辠禽霜唳,云海移情。”说着取下其中“湘江秋碧”一只,随手拨弦,令她听那琴音,果然至为清悦。出了这里,折行向东,再进数步,又见一处小巧所在,曲栏幽池,奇石佳木,更比别处清丽,其北有一座八角亭,周围假山间没,桃杏吐蕊。俩人来在亭内坐下,弘历又道:“这是宫廷乐班演乐之处。说到戏台,大内并各处园囿的且不论,单说西苑,才刚你在晴栏花韵那一处只是极小的,要说瀛台的纯一斋,上下两层,三面环水,既能观戏,兼可赏荷,真是绝妙之所!”又凑近她说:“你爱什么戏?到时朕点给你听可好?”见她不语,便含笑起身,又欲引往别处,见她还坐着不动,似有所思,就打趣道:“也忒不济,这几步就累了?亭西长春书屋有一幅对联极佳,过去瞧瞧。”和贵人这才抬起头,直视着他,不知后面说些什么,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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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19 16:08:0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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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8 21:15: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要积分才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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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2 21:54:23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想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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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9 18: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不错,能拍成电视剧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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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30 21:03:14 | 显示全部楼层

[Point=150]
第二十回
金枝女纷语椒房事 崇庆后稳持内廷局

话说弘历与和贵人在西苑一处亭内,和贵人才将思量已久的话说了:“原是我一时任性,是我的不是。自然也有另一层意思:我想博格达汗这几日必会慎重考量,我或去或留,哪一个对你更省事,省力,省心,尤省了这里某些人的是非口舌,不如早些痛快决策了,以免往后生出更多事端,再悔无及。”弘历听了,不由笑道:“原来为这个。说到与回部联姻,史上也并非头一例,自汉唐以来,回鹘王族即与中原皇室联姻,古代帝王尚知以此维持两国姻好,朕有何做不到的?若要反悔,竟成了什么人了?”和贵人无以对答,低头想了想,只说:“倒是有的,唐朝的永安公主,太和公主,咸安公主,宁国公主,皆下嫁回骰可汗。”弘历笑问:“连这些都知道,谁告诉你的?”和贵人道:“我祖母的父亲那一代哈密回王,在西域第一个向天朝遣使纳贡,明示归附,圣祖皇帝赐与貂皮白金等物,又为防准汗侵犯,特下令青海蒙古诸部,勿得骚扰哈密。故而我祖母自幼习学汉语汉字,是她讲与我听的。我最爱那个唐肃宗的宁国公主,她也生逢乱世,性格刚毅,虽饱受流离之苦,但面对和亲使命,临行与父皇决别时,却说:‘国家事重,死而无恨。’真真的这样女子实在令人敬重!我进宫来,时常默念那一句话,想着自己若有她一半胆识,也就不至惧怕了。”弘历听了,口里并不说什么,只在心里叹道:“难得她有这样心胸!”


俩人一面说,一面离了亭子,弘历一径将和贵人送回宝月楼,自己正欲离开时,忽想起一桩事来,便从荷包里取个小物件,递与她只说“留个纪念”。和贵人见是一枚晶莹光亮的暂新铜钱,用红丝络子打着八宝攒心结,下面又有丝穗,正在不解,就听弘历说:“这是用你故乡叶尔羌所产红铜,铸造的第一批乾隆通宝,将来与回地旧币并行流通。当年准汗苛虐回部,岁征粮棉,牛羊,果品,金玉等矿,且不时索人掠畜,及至大小和卓归旧部,益发兵饷徭役烦兴。如今西域全定,朕唯有蠲苛省敛,不过二十取一,以令回众休息更始。”和贵人听了,将那铜钱捧到手心,一时哽咽无言,心里满是感服,半晌才又说:“还有一事,肯求博格达汗恩准:自我高祖父至我伯父,父亲四辈,皆葬于喀什祖陵,如今合族已迁至京里,恐彼处无人照管,以至荒芜,愧对祖先,此其一。二则抛开家事不论,我高祖父乃是回教依禅派始祖,故其陵墓历来被回众视为圣地,若因两和卓之变,朝廷迁怒于此,不能妥置,恐有人借机滋事,回疆初定,但凡动荡皆可煸乱民心,受害的是国家。”弘历不住点头道:“想得周全!若你有主张,不妨说来,朕依你就是。”和贵人道:“我想着,陵墓原有地三十亩,看守人丁十余户,不如仍令其照旧管理,以供祭祀修葺之需,以及伊等养赡之资,不知可使得?”弘历立刻应允。和贵人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又向窗外瞥了一眼,说道:“天已晚了,再不快回去,那边不知又生出多少闲话。我虽笨拙不知事,但来了几日,在你们这里大约也看明白了几件。就连博格达汗的一举一动,也不知有多少礼仪拘束着,稍有违反,又不知有多少人来拦劝,就是他们不说,更不知怎么胡乱揣度你的心思呢。”弘历见她说得肯切郑重,不由动情,当即改变要走的主意,上前一步,一只手拉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说道:“管他们做什么!”又凑至她耳边低语:“只是往后不准再说什么‘你们这里’这种话了!还分的什么你们我们?”和贵人这一回不再推脱,只由他搂抱,安静伏在他怀内,脸上已红透了。


次日天光大亮,弘历才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及至看见身侧安睡的那个人儿,方才解过来,不由转头细细端详她的睡姿,虽只沉静安卧,但那风流妩媚之态,已是生平从未见过的,这才一并将昨夜之事,连同所说那些话,全回想起来,怔了半日,直到隐隐闻得楼下西洋大座钟打了九下,这才全然清醒,又恐惊扰睡着的人,自己轻轻起身下床,穿戴完毕,下了楼,见胡世杰,毛团儿几个内侍,捧了金盆巾帕,清茶青盐等物上来服侍,一时洗漱毕,越发觉得周身气爽神舒,索性连外面貂皮寻常端罩也不穿了,身上只一件香色宁绸面子黑狐肷袍,向左右命道:“预备着冰糖燕窝,回来用。”说着迈步出楼,只由几个侍卫跟从,信步来至楼东侧的同豫轩,此轩前又有两室,西曰香远,东曰静柯,比宝月楼营建稍早,尚无槛联,弘历兴致大发,遂铺纸研墨,向案前挥毫走笔,连写三幅:


心触清机亲翰墨
目游润景足精神


丽日和风春澹荡
花香鸟语物昭苏


鸢飞鱼跃天机锦
秋月春风大块章


最后一联是为香远室所写,由“香远”二字而作联想,不觉菀尔,意犹未尽,又提笔写诗:


可远观犹不可亲,
色香一例净无尘。


才有两句,竟自出神起来,直到待卫进来禀报,方才收了神思,将写了半首的诗笺搓成团子,向袖里一塞,只命将那三幅对联收去镌刻,因想着昨日还有未完公事,决意不再耽搁,即刻起驾回銮,颁旨布告天下:“西陲功成,叛乱肃清,弥洽万方之欢庆,在京文武各官俱加一级,其任内有降级处分者,即以抵销。满蒙汉军马步兵丁,巡捕三营兵丁,著加恩赏一月钱粮。满洲披甲随征效力,年老有疾退闲者,俱著优抚。外蒙台吉以下官员,有罚俸处分及现议罚俸案件,概行宽免。凡流刑人犯于流放之地身故,其妻儿愿回本籍者,报明该部,准其各回。流刑以下人犯,概予减等发落。”


又特下二旨,其一谕军机处:“西师将领自军营凯旋,并有西域诸使,回部陪臣入觐,经过台站,凡一切支应,当加意料理,不得稍有懈弛。回部王公并年班伯克,系投诚新附之人,封疆大吏应知怀柔大体,特别示以天朝体制,尊其宗教,予以方便,并传令优赏茶饭,或陈技演剧,以昭我国民物殷阜。督抚转饬各属,留心妥办,毋致草率。”其二谕驻疆大臣:“逆贼霍集占等虽负恩肆恶,自取诛戮,至其先世,君长一方,尚无罪戾。今回部全定,喀什噶尔从前旧和卓坟墓派人看守,禁止憔采污秽,应行修葺分例经理,以昭国家矜恤之仁。”


最后再谕内阁:“兹奉皇太后懿旨,令妃晋为令贵妃,豫嫔晋为豫妃,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宜加册礼。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察例举行。”续而礼部将恭拟之妃嫔封号敬呈御览,其中与贵人和卓氏拟了“平,西,容,回”四字,弘历不假思索,圈定“容”字。礼部又以承造容妃金册需头等赤金若干两,查得库内所存不敷应用一事,恭折奏闻。弘历谕命转行造办处,速派员过部,准其照数支领,又下令:“和卓氏封妃,尚无满州朝服吉服,应添换之处添换,应赏给之处赏给。”礼部又恭呈各篇册文,词藻极尽雅美,实则是些熟套旧稿,虚文赞语,与各人品性无甚关联,其中容妃一篇有“淑慎敬恭,克襄内职,壶范端庄,礼容愉婉,端谨持躬,柔嘉表则”等等措词。因令妃有孕在身,如即时举行典礼,过程繁冗,恐其体弱不能支撑,遂定为年底此次晋封妃嫔一并补行仪式。不在话下。


再说皇后病后,众妃嫔每日过钟粹宫站班,颖妃更比别人添了几倍的忙碌,又要随侍皇后,又要管教永基,又要兼理内务。弘历因那事皇后迁怒于颖妃,当众打骂出气,给她没脸,而颖妃毫无怨言,如今又忙前跑后,尽心竭力,故而愈加对其眷顾,仅就赏菜一项,竟与令妃的不相上下,惹得东西六宫猜议不断,更是不敢怠慢,无论位次高低,每日必来走动。这一日才罢晚膳,先是舒妃忻妃结伴而来,豫嫔伊贵人等随后,二人此次已与和贵人一同晋升,颖妃诚心向其道贺,又嘱许多好话,待她们才去,令妃庆妃又接踵而至。颖妃忙上前迎道:“姐姐身子不便,有什么话,传我过去吩咐就是了。”令妃笑道:“才用完膳,往这里走走,全当行食了。”庆妃在旁笑道:“有我呢,还怕累着她不成?”颖妃道:“话虽这么说,可理不是这么个理,况姐姐已晋贵妃,让外人看了,越发说我连尊卑上下的礼数也不懂了。”又与庆妃道:“虽说大典推迟,今日在此先行个礼,就算咱俩各人的一份心罢。”说完当真下拜,口里直说:“给贵妃娘娘道喜了!”令妃一手拉住一个道:“快起来,别折受我了!”庆妃笑道:“真格的,这么大的喜事,打量着闷声不响就过去了?宫中按例怎么放赏,怎么庆贺,我一概管不着,只是这私下里,怎么着也该请上我们一请儿!”颖妃也跟着打趣:“很是!订了哪天是正日子没有?快些告诉了,我好坐席吃东西去!”令妃笑道:“这有何难?只怕我那里见天儿摆席请客,你们也不稀罕呢。”颖妃笑道:“你要请客,又费一番事,越发劳累了。我们岂连这点子人情事故也不懂的?原就是说笑话儿!”说着文燕等人送上茶果,三人坐定叙谈,颖妃一面吃茶,一面打量打令妃道:“这倒一点不显,竟比先前还瘦了些是的。”庆妃笑道:“你可是忙湖涂了?她前面怀那几个,到七八个月还能穿平常尺寸衣裳,倒是养下来的小阿哥小格格,一个个白白胖胖,粉团儿是的,皇太后管这叫薄皮儿大馅儿!”


颖妃听了,一口茶掌不住,全喷在令妃衣裳下摆上,文燕文莺几个见了,忙捧大手巾上来收拾,颖妃庆妃也蹲身使帕子替她擦拭,颖妃与庆妃道:“都是你,好好儿的来招我发笑!”又转向令妃陪笑道:“姐姐可别恼!回头我赔上三块新料子就是了。”令妃笑道:“还提什么赔不赔的话!承乾宫库里堆那些正愁没地方打发,还不是白让虫子蛀。”庆妃道:“依着我说,这件就拿与丫头们铰鞋面子去就完了。你也真是,刚封妃那时节打扮得多俏,‘真真是个可人儿!’这话是谁夸的来着?竟忘了不成?”令妃脸上起了一阵红晕,只不作声,庆妃又道:“这几年圣眷正隆,倒弄得灰头土脸起来,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件鲜亮活计,哭穷是怎的?”令妃道:“居家过日子,图个舒坦,常言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原本一句寻常话,谁知半后句一出口,倒引发了心事,不由黯然低头,嘟哝道:“再者何苦让人抱怨我轻狂!”又微带愠色说:“就会欺负我好性儿,真真你们这俩张嘴欠撕的!”二人听了,又是气闷,又是怜惜,颖妃笑道:“这倒是一句实话,如今姐姐也该拿出贵妃娘娘的款儿来,往后我们也不比先前,不敢再同你亲近顽笑了。还有一件,姐姐既已晋位,我再帮着管事,越发不合体例,理应去向皇太后请辞……”令妃听说,当即湿了眼圈儿,半晌方喃喃说道:“我岂是那等巴高往上争名份之人?原只想着本本分分过日子,凡事有你们在头里拿主意,替我遮挡,咱们姊妹一场,亲亲热热,和和气气在一处岂不好?如今只把我一个孤鬼儿晾在半悬空里,我又是个没能耐的,顶头上皇后怎么样,自不必说了,旁边你们又一个个冷心冷肺,指指戳戳,越发大家看我一人的笑话……”说着竟自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那俩个见了,连忙解劝,方才慢慢止住了。


这时就听外面有人说话,好象九格格的语音,果然一眨眼她就跳了进来,一面解外面大氅,一面嚷道:“好家伙的很,这一点子小事,竟闹到这早晚儿才回来!”众人见她只结一条大辫,齐眉勒着抹额,身上穿一件海蓝色江绸面子狐皮箭袖,脚下是青色羊皮小靴,因问:“这是打哪里过来的?偏又扮成这样!”九格格上来笑道:“这里外的,都是与六阿哥借的。刚才养心殿差人往西苑送赏,我混在里头,过那边瞧和贵人去了。”众人齐说:“这胆子也忒大了些!”颖妃又说:“往后该改口了,别再称和贵人了。论理我也该常去关照,只是这几日她在外面,我们行动出入哪有那么便易的?”又打听那边情况,并问:“这回她再不走了吧?”九格格道:“今儿她与我说了好半天话儿呢,又刚得知皇后病了,还问好些没有。还问起你们大家呢。”颖妃道:“那还不快着劝她回来,老在西苑算怎么一档子事?”庆妃笑道:“我劝你得闲儿就歇歇吧,没她还闹不出这场公案来呢,打头一眼瞧见,我就料到,这样的美人早早晚晚生出事来。”九格格忙说:“她有什么错处?换了我,敢动我一个指头试试?早急了!皇后那样乱哭乱骂,大喊大闹,哪里还有半点儿主子的风度,怨不得连奴才们都看不过!”颖妃忙道:“你也胡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倘被那起小人当成什么正紧话去传播,如何使得?”九格格撅嘴道:“连你都打了,还替她充护军呢!”颖妃听了,脸上一阵搁不住,随即解嘲一笑说:“不是这话!凡事有个由头,无原无故,谁会那么着?况且纲常伦理在那里摆着!故而你刚才的话有欠平允。”九格格道:“都说你公道,那件事若是由你来断,又该怎么样呢?”颖妃道:“你又说糊涂话了,哪有在背地里褒贬皇后的?”九格格凑上去,拉她袖子央道:“横竖这里没有外人,你就悄悄告诉我罢,若是听明白了,我岂不又长见识了?要不搁在心里倒是块病!”颖妃见她一本正经,只好笑道:“这可是一句不该说的话:从皇后论,许是态度上有欠把持,可她原就身上有病,故实在怨不得她!从和贵人论,往后该称她容妃了,言辞上又欠婉转,可她是外面新来的,不大懂这里规矩,似也不好忒计较……”九格格不等说完,拍手笑道:“连你也断不清,可知难办!”


颖妃听了,不由叹道:“人家格格都是腼腼腆腆,斯斯文文的,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平日里乳母丫环一大群,随侍不离左右,偶见个族中远亲,也是臊得红了脸,口里没一句整话,哪有你这样的?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说话指婚有人家了,还是这个脾气不改!”九格格堵耳道:“又来了,不听不听!”庆妃笑道:“你没见呢,前几日在皇太后处陪着吃茶说话儿,眼错不见工夫,她就不知哪里顽去了,一会子回来,那头上戴的耳坠,簪花,大襟上挂的手串子,汗巾子,连绣鞋上镶的绒球子,珠穗子,全蹦甩掉了,只得现打发了奴才去拾找。”令妃也说:“怪道皇太后成日家说,这一准儿是个小子投错了胎的!”颖妃笑道:“真真小子也不能这么淘气,莫说是皇宫王府,就是京里四六九城,大街小巷,茶馆酒肆,没个她不去混跑混钻的!外人不知底细,见了这般标致模样,又开口能背四书五经,提笔能作诗词文章……”九格格抢话道:“若不提这个还好,若要一提起来,真真把人气个倒仰!”庆妃笑道:“这也奇了,四书五经也惹你了不成?”令妃也道:“我虽不大识字,但那男女四书也是从小背过的,尤以《女诫》和《内训》等篇,讲的都是女子为人处世的大德性,大道理,只有警人的,哪有气人的?”九格格道:“无非就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内言不出,外言不入,针织纺线,相夫教子……那不过是些假招子,作了样子给旁人看的,何苦来的自找不痛快呢?”颖妃与众人笑道:“你们听听这张嘴,把咱们可都骂在里头了!”庆妃笑道:“要认你各人认去,别拉上我!什么内言外言,不出不入的,幸而我是爱说爱笑的。”


九格格点头道:“正是这话!难道不能说,不能笑,不能跑,不能动,只坐在屋里琴棋书画,就是什么淑女了?依着我说,那整是一个呆瓜!难道要把人都弄成呆瓜才好?比如方才说到《女诫》,皇后总说我什么‘烂嚼’,又是什么‘笑唾’,不遵《女诫》,不守礼法。我倒要问问,《女诫》白纸黑字写着:‘择辞而说,不厌于人,是谓妇言。幽闲贞静,守节整齐,是为妇德。’身为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又以何德何言与世人为标榜的?”众人齐道:“越发疯了,倘被听去,是死是活?”九格格冷笑道:“你们这些人,成日坐在井里,也没个见识,外面事一点也不知晓,倒来说我!”众人素日见惯她奇谈阔论,只当还是一时的任性顽话,只好笑而不语,九格格见了,益发得意,口里滔滔不绝:“就说那修《女诫》的班昭,号称绝世才女,却一再说女子怎么天生卑弱,应对丈夫曲从奉迎。即使满腹文章说出这等话来,那也算不得什么才女,有的不过是些俗才庸才罢了!到了《女论》越发不通,还嫌三从四德不够使的,又弄出个九烈三贞,什么‘夫若发怒,退身相让,忍气吞声,不可违!’难道丈夫做了乱臣贼子,为妻的也跟着谋逆造反不成?岂有这种放屁的道理?那个《女范》唯恐世人不信,巴巴儿的又凑了那些古今贞妇烈女,贤妻良母的俗例出来,还什么‘足为万世女则之规’呢,其实不过就是事夫守节那一套,还嫌这世上呆瓜不够多是怎的?”庆妃道:“依你这么说,连‘母仪’与‘慈幼’也不好了?”颖妃也道:“你这孩子素来最伶俐不过,怎么这会子倒一味混抠起字眼儿来?《女范》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殊非’之言,可看到了没有?又有‘德以达才,才以成德,有智妇人,胜于男子’,这总合了你的意吧?”九格格道:“那又有甚大用处?有三从四德在前头堵着,能好得了才怪!”庆妃无奈笑道:“做格格的自然霸道些,若是我们也这样放肆,早就成罪人了!”九格格道:“我哪一句讲的不是?你们只管来驳!”颖妃怕她再胡言乱语,忙岔话道:“天都黑了,那边不知怎么忙着找人呢!”又恐她肚饥,便命将御膳房才赏下的一盘猪肉韭菜馅煎粘团端来,又有一大碗热腾腾的野鸡松蘑汤,并说:“好歹先在这里垫补一口,省得饿得发慌,回去又到处嚷嚷,好象故意挂出幌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又跑出去顽了是的。”九格格这才不语言了,净过手,也不让人,自拣了几个粘团吃,又一面使匙子舀汤,一面连催“多搁些胡椒粉才好”。食毕,匆匆漱过口,就张罗回去,颖妃唤来本宫两个老嫫嫫相送,再找时她早已跑得没影儿了。


且说次日正是二月初二,民间有农谚:“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祈求龙王保佑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宫中各处焚香供神祭土地,又以灶灰撤屋垣,再蜿蜒入膳房,旋绕水缸,呼为“引龙迥”,大小膳房将油盐炒杂豆使大簸箕装了,抬至各殿空场,由首领带众太监齐声高喊:“太白金星,金豆开花了,快将玉龙放出来吧!”本日闺中忌针剪,以防“触龙目”,妃嫔宫眷将早已裁好的五色小圆布以线穿了,中间以秫秸作长虫形,每秸一段,间布一块,连做四五节,与年幼的小阿哥小格格挂于衣帽上,曰“戴龙尾”。应节馔肴皆以龙字取意,食水饺谓之“咬龙耳”,食薄饼谓之“撕龙皮”,食面条谓之“挑龙须”。众格格皆跟在太后处用膳,御膳房进了四道膳品来,因见其中有一品鲍鱼扒龙须菜,太后便笑道:“上回着了点子风寒,胃口不开,皇帝进了一碗龙须菜滚鱼头汤,我喝了说好,他倒记住了,今儿这一品更合时令。”又让众人去尝,九格格一面咬煮饽饽,又夹一箸龙须菜,一面笑道:“我们府里倒与外间不同,称煮饽饽为龙鳞,又有说龙牙的,汤团叫龙眼,锅贴叫龙爪,米饭叫龙粪……”众人皱眉笑道:“这会子偏来说这个,快打出去!”九格格满不在乎,又说:“眼瞅着二月十二百花节了,到底要耽搁到多早晚儿呢?”和婉几个笑道:“这个碎嘴子,这几日絮絮叨叨尽说这个!”太后打趣道:“我们可聒噪得受不得了,不如打发人催催皇上罢。”话音未落,果真就有太监来传报,说圣旨已下,本月初十迁返圆明园。众人听了无不欢喜,九格格更得乐得立刻放下碗箸,连喊:“真真老祖宗的话灵验的不得了!”然后拉上炒豆子,蹦着找她乳母等人收拾东西去了。


起驾前一日,弘历照例向太后请晨安。近日皇后的病一直无大起色,弘历越添了几分焦躁,又要时时预备着太后来盘问,不想太后每每故意避开话头,故而心中倒越发放不下。这日礼毕,就听太后说:“御花园海棠正放,往年早早搬回园里,多将花期误了。绛雪轩前那几株西府海棠,你不是极爱吗?”弘历笑道:“皇额娘有此雅兴,儿子一定亲侍游赏。”原来这紫禁城中共有大小花园三处,一处是西六宫西北端的建福宫花园,原是弘历做皇子时所居西乾二所,即今之重华宫的附园,宫中惯称西花园,再一处是慈宁宫南侧的慈宁花园,此二处皆小巧玲珑,还有一处坐落于南北中轴北端,约占十八亩,为大内诸园之首,称御花园。园内红墙黄瓦,楼阁亭台,苍松翠柏,奇石佳卉,高低错落,处处成景。母子二人来至园子东南角,此处有一朴素屋舍,即是绛雪轩,只五开间硬山黄琉璃瓦顶,正面三间出抱厦,一概不用油饰彩绘,只施以清一色斑竹纹绘,门窗用楠木雕以“万寿无疆”花字纹饰,轩内有御笔“视履考祥”匾,而轩名则得缘于轩前五株百年古棠,弘历曾有诗云:“绛雪百年轩,五株峙禁园。”正值海棠花期,有的含苞初绽,蓓蕾如胭,有些已至怒放,粉白累累,微风徐来,落英缤纷,好似霁雪纷飞,恰应了轩名。


弘历恐太后久站累乏,便道:“不如往轩内小坐,或往近处亭里歇息片刻。”太后笑道:“与关老爷磕头去么?”因这轩邻近万春亭,亭内供奉关帝像,故太后才作此言,弘历笑道:“那就再多行几步,往浮碧亭内观一观金鱼可好?”太后笑道:“也罢,就依你说的。”于是扶了弘历,沿石子甬路缓缓北行,一面说:“前几日与格格们过来赏花,听她们商议作诗,我就想起,每年这时节,你常与大臣们来此观花吟诗。”弘历笑道:“儿子若过来,格格们必然拘束,不如今日只陪皇额娘一人的好。”太后点点头,又往脚下瞧了瞧,笑道:“你们在大内这些年,未免留意过这个呢。”弘历也低头看去,原来这园内道路,皆用砖雕,或以瓦条,拼成花纹,又在其中填镶五色匀称石子,铺成各式图案,形状有七巧的,博古的,什样锦的,又有长方的,正方的,菱形的,此时脚下正踩着一幅连一幅的花卉飞禽,什么鸳鸯荷花,鹭鹤蕉叶,喜鹊腊梅……再往前走,又有民间故事,什么二老观棋,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真是层见迭出,回环组合,令人称奇叫绝!太后站定了,指着地上一处让弘历细看,原来是个男子跪在搓板上,头顶一条板凳,一个妇人在旁举棍作势要打,画幅不过半尺,衣纹清晰,神态各异,生趣盎然,弘历不禁哑然失笑,太后也笑道:“我指与格格们看时,小九儿就给它起个名儿叫《怕媳妇》。大家拿她取笑,说那举棒的是她,被打的是她将来的额驸。”弘历笑道:“九格格倒是行得出这种事来。”太后叹道:“这园子不知逛了多少遭了,各处景致都看厌了,倒是这幅石子画,总能引我痛痛快快笑一场。在宫里快四十年,来来往往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什么没见过?据我看,凡是入了宫的女子,无论美貌的,平庸的,或是尊贵的,低贱的,还是得宠的,失意的,各有各的苦处,谁也不比谁好过,若是自己不会排遣烦愁,非生生儿的憋闷出病来不可!”又笑道:“这话不该同你说,你不能明白!”


说话间只见眼前一处鱼池,周围绕着汉白玉石栏,跨过池中一座拱桥,来至一座四面敞开,前出抱厦的亭子,这便是浮碧亭了。信步环视,佳景尽览,俯看池水,清透见底,只因早春天气,池内尚未放养金鱼睡莲,三五个鱼把式搬过两只满布绿苔的大瓦盆,其一内有九尾十二红龙睛,通体银白,仅鳍吻两眼等处红艳如花,嬉游穿梭,银鳞隐现,红白相对,美不胜收;另一盆内有九尾蓝龙睛,周身通蓝,暗有红纹,状如虎皮,态极娇俏。太后向鱼把式随意问了几句,什么金鱼何时出盆,何时甩子孵化等语。几个太监抬上圈椅,又捧过饵料盒子,弘历接了,打开递与太后,太后只就他手,往盒内取一只银镀金嵌碧玺翡翠耳挖簪,挑些水蚯蚓向盆内投喂,又吩咐一旁众侍立者:“都去吧,让我们自在说会子话!”


待人退了,太后仍只低头赏鱼,半晌方漫不经心道:“你们夫妻间事,原本我不该评议,不过细想了这几日……”弘历见太后终于张口,心倒放下了,回道:“是,儿子听着呢。”太后就说:“到底皇后并没多少错处。只是和卓氏看着随和,骨子里却颇有些刚性儿,又不大知道宫里的事,想驯顺了也需费些周章,况且碍于和亲之策,我只待她当半个客,不好苛责。”这才抬起头,瞅着弘历道:“都说皇后利害吃醋,我看倒不尽然。古今贞节烈妇,才女佳人,已属少见,若要找个从不吃醋的,只怕更难上一层!自然论端庄贤德,家世根基,她远比不得先皇后;论心性才艺,她也不会转斗移星,呼风唤雨,争什么专房擅宠。可有一样,这十几年来,她摄管内务,遇事有决断,规谏有胆量,恩威并济,赏罚分明,上下无不惧服。这是她的好处。”弘历陪笑道:“皇额娘坐定了再教训,儿子才得安心呢。”说着亲将圈椅的暖垫铺整一番。太后只得坐了,笑道:“哪里有什么教训?不要说你,就是各宫主位,我这个当婆婆的,平日也没有难为她们的去处,凡见一半不见一半的,能不多嘴,绝不开口!只是这些妃嫔里,先说有一等人,生性老实,自知没甚本领靠山,也就不去沾惹是非,安分守己过日子,即使受了轻疏冷落,也不敢妄自口角生事,这算是好的;还有一等人,最是糊涂不知福,正事一概不问,专在背地里等着挑刺儿,抓错儿,看哈哈笑,这是可厌的!皇后独担重负,缺少臂膀,心里的苦处谁来问过?还不许她抱怨几句?俗语说:强而不寿。细细思来,确是此理:心性太强,则思虑太过,耗伤阴血,克犯肝气,日久必损及五脏六腑,以致百病丛生!有人说我于此事上偏心,一碗水端不平,我偏不管那些,天公地道的,我就应当多疼她些!”弘历正欲回话,太后也不及他分辩,又道:“我知道,你必是要说,她明察暗访,四处防范,又寻端觅衅,糊搅蛮缠,弄得内帏生趣全无,荆棘满眼,你又要顾名分,又要拘礼法,心里满是堵闷,又无处诉冤,不如尽她去闹,顶好来个两不相见,还落个清静,是这意思不是?”弘历见心思已被看穿,自己也觉无趣,只有勉强笑道:“额娘哪里的话!儿子每日必要过问皇后病况,岂有不闻不理的?”太后不由摇头叹道:“还不是这样,每每我叨唠过了,你们就好一阵,不理你们几日,又歹一阵,天生来的两个冤家,偏还让我遇上了!”不知后面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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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9-11 13: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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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游仙园百花怡春沐 筑西风水法乐景奇

话说弘历亲侍皇太后在御花园赏海棠,太后又提起皇后的病。弘历见母亲郑重打起款语相劝,唯有听命,自然没有争辩的理。说起近来大事,倒另有一桩,且可称兴师动众。按例每年冬至大祀前夕,至次年新正郊礼结束,除去往承德几个月,一年之中皇室至少有半年以上驻跸圆明园,宫中俗谓“大搬家”,而那些年老及低位之宫人,往往不能随行,只有留居大内。

圆明园在京西北,去城约四十里,昔年圣祖皇帝听政余暇,游憩于京郊,饮泉水而甘,遂在此筑园以避喧养性,后又为世宗皇帝之藩邸赐园。其地形爽垲,土壤丰嘉,因高就深,傍山依水,坛花堤树,不灌而滋,巢鸟池鱼,飞潜自集,取天然之趣,省工役之烦,本朝又加宏拓营缮,渐成天宝地灵之区,帝王豫游之地,论规模之巨敞,邱壑之幽深,花木之清佳,轩馆之秀雅,天下诸景,无以逾此。园有门三十座,南大门内为正大光明,其后为九洲清晏。九洲一处,北临巨湖,总括九岛,有屋宇约六百间,周围支汉纵横,旁达诸胜,中路圆明园殿,面阔五楹,正门檐下悬有圣祖皇帝手书“圆明园”三字赤金九龙青底大匾,殿内北端是一座巨屏,绕过屏风出北门,其后为奉三无私殿七楹,再后为九洲清晏殿七楹。西路跨南大桥,绕过假山,迎面便是皇帝寝宫,名曰“乐安和”,往北是书房“怡情书史”,其西北有三间邻水敞厅“鱼跃鸢飞”,乐安和西侧是清晖阁,阁前有两排廊屋,依次为松云楼,露香斋,茹古堂,涵德书屋。九洲东路过了如意桥,假山亭,直通宫门三间,进门即为“天地一家春”正殿七间,又有左右偏殿各三间,并连跨院,后殿又有七间;第二进为“承恩堂”,格局同前;再北是“泉石自娱”大排房十五间;由南往北,极目而望,只见院宇重重,琉瓦参差,皆为各宫主位寝兴之所。中路与东路之间又有三进,为太监值房,御茶房,御膳房,各宫膳房。九洲前后又建有码头船坞,以供平日宫眷出入,西路为皇帝居之所,东路皇后独住“天地一家春”,令贵妃,庆妃,颖妃合住“承恩堂”,令居正殿,庆颖分居偏殿。舒妃,忻妃,豫妃等位分住“泉石自娱”。唯容妃不与众合,弘历自要将她另设一处,故暂将西路的露香斋腾出,以供日常起居。


到了百花节这日,太后早已议定携了宫眷去游园,弘历本欲亲侍前往,太后就说:“原是自家娘儿们走走逛逛,连皇后和令贵妃,一个病,一个身子沉,我都不准她们去,只命闭帘养息。故而你只忙正事去罢。”弘历只得依从,下命船坞放出御用游船“卧游书室”,供太后游幸乘坐。此船有首舱,中舱,尾舱,犹如三座轩榭拼合而成,船体绘有苏式彩画,内部装饰华丽齐备,可乘四五十人,太后带了众格格正欲上船,唯不见了鸾喜,打听才知,皇后将她接去了。九格格忙唤过炒豆子去叫。原来皇后今日精神略清爽些,又因永基马上要迁入“洞天深处”皇子居所,便自作主张,让俩个孩子在自己跟前顽耍一日。鸾喜知道大家都去游逛,自己被拘在此处,已是老大不乐,见了炒豆子就要跟去,皇后料定必是九格格撺掇的,气不打一处来,把鸾喜叫到里间,悄嘱了一番话,又说:“她们将来不过配个蒙古小子,在大野地由着性儿疯闹,横竖没人管。你往后是何等尊贵,与她们一处混着,还不知学的怎么样呢。”鸾喜听得似懂非懂,只不敢言语。外面的炒豆子却是个少有的机灵古怪,将这些话偷着听了去,还有不快嘴搬舌的?忙跑回来悄悄趴在九格格耳边,有枝添叶说了一番,九格格听了,先是那句“往后何等尊贵”之意,又气又不解,再就是“配蒙古小子”等语,越发气得鼓鼓的,不由嚷道:“再不带鸾儿一处顽了!”太后听明回话,笑道:“你们主子娘娘也忒性急了些,事情又不在这一时半晌的。”又打发个嫫嫫去叫。那边鸾喜正在自闷,在成堆的玩物中,随手拣了一件汉玉娃娃,谁知永基见了,正眼也不瞧,上来就推她道:“别动我的顽艺儿!”鸾喜忙搁下,越发委屈了,眼泪直在眼圈儿里转,皇后上来骂永基:“跟谁学的这下作举止?横行霸道的!”又转哄鸾喜:“好孩子,等我教训他。”说着见人来传太后之命,皇后不敢违拗。鸾喜如蒙大赦,忙跟了嫫嫫过来。


这边船坞又放出飞鹰,游龙,赤云,紫霞等船,规制较简,仅为一舱,可坐七八人,由众妃分乘。颖妃与容妃同船,还未坐定,有人来报:“皇太后命容主子过去,有几句话说。”容妃想着这回必受责备,惴惴不安,上了那边首舱,见圆明园总管李九元,慈宁宫总管曹进孝,正将今日行程报与太后:“先至慈云普护拜佛,再往花神庙拈香,镂月开云请花神,之后往多稼如云,杏花春馆等处,今儿还有花朝承应小戏,是在广育官,还是恒春堂伺侯?再有午膳摆在哪一处?请皇太后的懿旨。”太后道:“这园子即使大略的逛逛,没有十天半个月,哪里逛得完?忒赶罗了倒累得慌,不像散逛解闷儿了。”见容妃进来,便对李曹二总管说:“你们先去吧。”这才让容妃至近前,笑说:“有日子没瞧见你了,在西苑受委屈没有?那一程子我也病了几日,若早知道,断不肯放你出去住的。往后你在宫里诸事,皇帝自会安置妥贴。再有什么事,或听见什么话,你觉得心里受不得,或面上过不去,只管打发人来回我,你若占理,我必给你做主。如今已是一家人,不准闹生分,绝情义,再赌气说什么出去的话。”容妃听了,颇觉自愧,一一答应着。太后又嘱咐几句,方让她往后舱找格格们去。外面太后的宫女巴朗,双福,双禄,双寿,天吉,天祥,天瑞,天庆,双儿,万儿,全儿,庆妃的宫女素菊,静兰,颖妃的宫女文燕,文莺,舒妃的宫女含胭,凝脂,忻妃的宫女锦绫,锦绒,豫妃的宫女其木格,巴日玛,容妃的宫女古丽坦,帕哈儿,和敬的侍女娟儿,姣儿,和婉的侍女绣珍,绣珠,恪敏的侍女芷兰,郁青,九格格的侍女炒豆子,爆栗子,淑娴的丫头墨竹,翠竹,淑妍的丫头梅枝,梅朵,鸾喜的丫头小莲蓬等,皆跟船随侍各人主子,令贵妃本人虽不去,却放了贴身的小玉小秀两个过来,又因今日庙里与男童蓄顶发,女孩穿耳孔,乳母们抱了三四个小阿哥小格格跟来,其余随行宫女,嫫嫫,太监等,另有船只。一时九洲码头上,画舫轻舟,栉比鳞集,撑篙离岸时,立于岸上的宫女便高呼:“安乐渡!”此起彼伏,余音不绝。


船离码头,队型首尾相衔,长达百丈,悠悠荡荡行于福海之中。福海为园东巨湖,由世宗皇帝赐名,与正大光明殿后的寿山,合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吉祥寓意,其水发于京西玉泉和万泉两系,河网与西郊诸园相通,晴时烟云氤氲,碧波微漾,最宜行舟。沿岸景观四布,或辟于池泽,或临于峡湾,或隐于峰峦,明暗高低,曲折变化,尤以蓬岛瑶台,海岳开襟,平湖秋月,武陵春色等处,皆浮于水上,或架曲桥,或建幽亭,或通邃道,唯沿水路方可游观。闲言少叙,片刻船至慈云普护,众人皆进寺拜佛,唯容妃不动,没一会儿工夫,九格格就跑回来说:“里面乌央乌央满是人,才跪下,又爬起,又跪倒,东磕西拜,闹得头大,还不如在这里清静会子。”俩人就在舱里坐着闲话,九格格又说:“除几处大寺,园里还有花神庙,保相寺,法慧寺,正觉寺,所供百神俱全,有河神,龙王,土地,吕祖,药圣,雷神,雨师,太岁等等,至于佛祖,观音,关帝,那更是多得数不清呢。”容妃一面听着,一面盘算,自己往后礼拜一事,如何去向皇帝开口。再说慈云普护,正座落于园内中轴之上,雄踞九洲最北端,一径界重湖间,紫藤垂架,辅以牡丹,前殿南临后湖,其北楼宇,上祀观音,下祀关帝,这时佛楼上用供桌等物,早已备好,自东向西,依次为头路素菜五品,二路点心五品,有大饽饽四盘,每盘四十个,鸡蛋印子两盘,每盘六十个,玉露霜两盘,每盘五十个,小饽悖两盘,每盘三十个,红白馓子三盘,每盘大小各七十五把,三路干菜五品,四路鲜果三品,五路茶三盅,外有随时干鲜果品十五盘。太后率众在供前磕头,礼毕,撤供交外膳房折用。出了这里,又往清净地,安佑宫等处磕头。安佑宫西面正对园子西墙,特向外间开了一处小门,每有皇家入寺做佛事,就在此门向百姓施舍钱粮,这时总管李九元上前奏说:“按例今日在后湖放生丹顶鹤九对,太平鸟九十九对,金鲤鱼九百九十九尾;在西门外散馒首一千个,制钱五百串。”太后点头命道:“见有那扶老携幼的,许他们领双份子。”随后又至园内花神庙拈香,祈求一年花木繁茂,这才往“镂月开云”一带去了。


这且不提。先说二月十二百花节的来历:相传唐时有人受花神之托,在自家园东立朱幡,抵抗狂风,使百花不侵,遂成每年花朝悬红裹彩之风俗。京中百姓多往永定门外踏青游春,栽花移柳,并搭台演戏,晚间又有彩灯游行,处处笙箫管弦,花团锦簇,观者如堵。再说“镂月开云”原名牡丹台,世宗皇帝在藩邸时,一年春日恭请圣祖皇帝来此游幸,祖孙三代共赏牡丹,那时弘历仅十二岁,圣祖爱他聪明俊秀,降旨命其扈侍左右。弘历后来对此念念不忘,曾题诗云:“犹忆垂髫日,承恩此最初。”此处碧水周绕,山石屏列,正殿以香楠木为材,汉白玉为基,覆以二色琉瓦,焕若金碧,台前植有牡丹数百本,后踞古松,环以名葩异卉。及至太后过来时,先在殿内小坐,又由几个老嫫嫫陪着,往后面的“御兰芬”品茗,众格格就在殿前戴花冠,挎柳蓝,扑彩蝶,又与众妃嫔一道,将红绸彩带或裹,或绕,或粘,或贴于花枝上,并立护花幡,庆贺百花寿诞,祝祷花果繁盛,一时间奇花吐馥,蝶拥蜂绕,笑语纷飞。


随后大家齐撷百花,什么玉兰,瑞香,棠棣,蔷薇,海棠,木兰,以至桃李杏梨诸花,无需细列。没两盏茶工夫,就采满了大蓝小筐,再摘祛花蒂花叶,洗净花瓣花蕊,和上粳白糯米,雪花洋糖,一并放入小石臼里捣烂,预备煮花粥,蒸花糕,腌花酱,正忙得热闹,却见鸾喜立在那里,挎个空蓝子,歪头思索,众人不解,叫她来问。原来鸾喜近日正读《古文观止》,于文辞上颇肯用功,她问大家:“园里各处景致名字,多是好解易懂的,唯这一处镂月开云,到底何意呢?”和敬正与淑娴拧白绢滤米浆汁子,听了问话,和敬就说:“这出自唐代李义府的‘镂月为歌扇,裁云作舞衣。’以月拟扇,以云比衣,为唐宋诗词屡用之法。李隆基有‘舞衣云曳影,歌扇月开轮。’晏几道将此化为‘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以比仙女衣饰之美,又喻牡丹艳冠群芳。”忻妃在切腌青梅丝,也在旁说:“李太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恪敏正择蔷薇,并向舒妃打听此花能否煎水代茶,听见她们说,也笑道:“我想起个典故:唐人张怀庆惯会抄袭名人文章,他将刚才李义府那两句,每句字头各加两字,改为‘生情镂月成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世人无不讥其‘活剥张昌龄,生吞郭正一!’因张郭二人皆是当时文臣要相,故才有‘生吞活剥’的典故。”舒妃一旁单拣桃花,并不祛蒂,收入随身小锦囊中,一面接话:“说到李义府,此公相貌虽好,可惜名声不好,终入了奸臣之流。”鸾喜听了,不解又问:“书上说李义府又称李猫,我就纳闷儿,他是长得像猫,还是喜好养猫?”恪敏笑道:“李猫之称源自史书所记‘义府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要权,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这就是‘笑里藏刀’的典故。”鸾喜拍手笑道:“好姑姑,别嫌我烦,往后有典故都讲与我罢。”九格格正使一个小玉碾子,将松籽与桃仁研碎,预备制花糕馅子,听了这话,冷笑道:“典故又不是蘑菇,合着一遇阴天下雨,就顺着墙角往外冒是怎的?”又与鸾喜说:“别瞧她笑嘻嘻的,还不定藏着什么!”和婉几个笑道:“这个贫嘴贫舌的,又显她伶俐呢!”顽笑一阵,再将各样花并家什器具,交与饽饽房,才随了太后往恒春堂,观赏小戏《百花献寿》,一面随意用些茶果,散了戏,又坐了一回,方出来,一径往下一处去了。


下得船来,只见坡上有桃,沼中有莲,野风习习,稻田弥望,一派田野景象。殿中有世宗皇帝手书的“多稼轩”匾,又有弘历御题“麦雨稻风”匾并对联,这里正是“多稼如云”。太后带人登高眺望农田荷塘,向随侍总管李九元问:“去年皇帝与王公大臣在此观荷,因花欠盛,惹得皇帝不快,到底春季布种少了,还是别的原故?”李九元奏说:“万岁爷已传旨今春多多布种,江南几省也恭进了好些珍稀莲种,有千叶白,碧莲,金莲,并蒂,重台,品字,以千叶白最为名贵,已命长春仙馆后湖全植此莲,并有专人料理。”太后听了,忙念佛说道:“佛经里讲,佛祖舌根闪出千道金光,每道化作一朵莲花,莲上又坐一位菩萨,据说千叶白就是此莲了。”又向身后众妃问:“梵语怎么读来的?”舒妃回道:“叫芬陀利,据说莲瓣百重,洁白纯净,生于佛国,人间罕有。”太后合掌又念了几声佛,看众格格不在跟前,因问:“她们几个怎么不见?”颖妃回说:“正在坡上林中折桃花呢,说是回去插瓶清供。”太后听了,方欲说话时,却一眼瞧见九格格在不远处,穿着蓑衣斗笠,扮作农人,又找来木桶扁担,要往池边打水去,忙说:“快拉住她,那里都是泥,苔又滑,小心一跤跌到水里,不是顽的!”一语未了,九格格已将桶半抬半拖上来,水没打多少,倒把鞋弄湿了,又在草地上坐了,用手鞠了桶里的小鱼玩儿。这时众格格掣了花枝,从坡上走了来,就听鸾喜问恪敏:“……其意必是说庄稼像云彩一样多吧?”恪敏说:“意思是不错,不过园里哪一处也不是随意起的,皆有典故。比如《全唐文》中《多稼如云赋》开篇说就:‘暇日闲望,秋田远分,彼盈畴之多稼,乃极目以如云。’也算一个出处吧。”九格格就抢着搭话:“白居易不是也有‘不忧头似雪,但喜稼如云。’之句么?连宋词也有‘凭高一望,万里多稼总如云。’哪里就是你那一个出处了?”鸾喜笑道:“原来这园子里的景致,都在唐诗宋词里藏着呢。”九格格又说:“才不止呢,武陵春色不是仿晋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吗?”众人知她又暗与恪敏较劲儿,心里直笑,又不好说,见了她的打扮,故意都夸好看。


再乘船南行,下来由山亭逦迤而入,只见一处傍山临水,村落鳞次,环植文杏,花发如霞,前辟小圃,分畦列亩,杂以蔬菰,北设井亭灌渠,隐隐有牧笛渔歌与舂杵应答,近处看时,见那屋宇样式皆仿农舍,竹篱石墙,茅顶席棚,屋内纸窗土炕,纺车木凳,全是村情野趣,这里正是“杏花春馆”。太后亲摇轳辘汲上井水,又命煮了新茶来喝,又与大家各处指点,和敬笑说:“活像是元人赵孟俯的那幅《水村图》。”太后笑道:“画上哪有这么一大片杏花?”说着传命午膳就摆在这里的春雨轩,翠微堂等处。少时,众人见各自食盒里装了几样菜上来,有小葱拌豆腐,韭菜炒虾皮,菠菜摊鸡蛋,香菌焖春笋,另有大笸萝盛的热腾腾的菜团子,贴饼子,并整块蒸熟的蕃薯,芋头,山药,南瓜,再就是一大盆子秫米水饭,以佐干物。就听太后道:“先帝常说:‘帝王之政,莫要于爱民,而爱民之道,莫要于重农桑。’自圣祖至今三代帝王,皆在园内专辟田地,亲试耕植,以示—脉戚农之心。我知道,你们整日锦衣玉食,必是吃不惯这些,今儿特特的预备下了,粮食菜蔬是咱们园里自产的,就为多少体量一些农夫之辛,稼事之难。二则春季头一起下来的野菜新蔬,最能清心火,利肠胃,祛瘟毒。”说着见皇后也差人送来几样菜点,有香椿面筋,荠菜豆干,柳芽糊饼,榆钱蒸糕,令贵妃那边又送来马齿苋素馅包子,还有苣麻,青蒿,花椒芽,枸杞叶,萝卜苗等菜。太后很喜欢,各样拨了一点,就让拿与大家去尝,然后拣了一块棒子面贴饼子,就着豆腐青菜,吃得十分香甜,众人这才动箸,有的吃几口菜还使得,粗粮就难以下咽,只好拿水饭往下送,那秫米味道苦涩,越发满口麻麻渣渣,堵在嗓子眼里。太后眼皮不抬,毫不理会,又取些蕃薯掰着自食,还单要了一小碟子老腌咸菜。颖妃见了众人神色,想了一想,离位悄绕到太后身侧,半蹲下,轻声陪笑说:“依我的糊涂主意,不妨往濯鳞沼捞些鲫鱼,浓浓的煎些鱼汤,倒不为纵惯孩子们,只是老佛爷原就喜好这一口儿,刚才又走得累乏了,天气也有些春寒,需得热热的进些汤水,发散发散!”太后听了,微微笑道:“她们许是就等你这一句话呢。”说罢果然依此议传与膳房。


膳毕,一齐出了春雨轩,太后站在院内,将世宗皇帝手书的“杏花村”石刻碑看了许久,才向李总管问:“西峰秀色那十几株玉兰开了没有?”李九元忙奏:“这几日花事正盛,可见草木也有灵性,含苞绽蕊的预备接慈驾呢。”太后笑道:“那里可是先帝的最爱。咱们过去瞧一瞧花儿,在花港观鱼逛逛,行一行食,我若乏了,你们也不必管,只在含韵斋随意歪会子就是了。”说着由曹李二人扶着,一面往泊船码头走,一面又说:“去年福建不是进了几桶蕃薯苗吗?我听说这东西产量颇高,南边几省试种成了,减少许多饥荒。”李九元回道:“刚才膳桌上的就是去年秋天收的,存至今春。”太后笑道:“我尝了些,比南瓜还好,又面又甜,很可以吃。”又说:“园里除了这两处,还有北远山村,澹泊宁静,映水兰香一带,舍卫城西侧甬路两旁,连畅春园无逸斋北角门外,不都辟了大片农田吗?多多的种些。”李九元忙答应着,立刻命人记了。


众宫眷跟在后面,九格格与众人说:“前儿我听了一则笑话,说有人问一个老农,天下什么最好吃?他挠头想了半日,回答白馍最好,又说宫里的万岁爷,大概顿顿是让娘娘蒸了馍,就着炖肉粉条吃哩。”众人听了哄笑,和敬道:“那等拙物,也罢了!还提它做甚?”鸾喜笑道:“还有说皇帝成日吃龙肝凤髓的呢,说得真真儿的,倒好象他们亲眼见过是的。”恪敏就说:“平民百姓不知帝王之家多少金碧辉煌,珍馐奇肴,哪里明白,皇太后爱的是茅檐草舍,思的是民生社稷,说起来我不知有多愧呢!”忻妃道:“其实古时文人如杜工部,白居易,所居园舍多有以草堂茅斋命名的,倒也别致。”和敬道:“引入村庐风光,有的取自杜少陵,王摩诘,陶渊明等人诗词之境界,有的取自宋元山水名画之构图,可称园林造景之新雅手段。”舒妃道:“不错,皇上诗中所说‘嘉稻千畦绕御园’,也只为园林配景之用,比如四宜书屋的飞睇亭一处,高踞于山峰之上,登之可远眺千顷稻田,一望无极,相比私家花园的精巧,方显皇家御园之气魄!”鸾喜就问:“园里怎么都是稻田,没有麦田呢?论理,麦子,玉米,高梁,不是更常见么?”众人都说:“倒没留意,细想起来,还真是呢。”舒妃笑道:“所以了,我说这只是配景之法。半川荷影,十里稻香,纯仿江南景色,意境何等天然,何等诗趣,若换成什么玉米高梁,岂不是要将万园之首的圆明园弄成乡屯野地?”太后本在前面几步处走着,听了这话,就转回身说:“难道皇帝的良苦用心都成了布景摆设不成?没有农人种地打粮,咱们全得挨饿,还能清高谈什么湿啊干的?你们难道不知,园里各处田地,承种收割皆有庄头包去,每年所获粮食,除留种外,其余要交内大仓,果蔬鱼虾,除上品留用外,余者与昆明湖水产一并交外边变价,仅这一项上得的银子,交银库的就有多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莫说那些东西,就是一片枯树叶子,一个干树枝子,又岂有随意丢弃的道理?”又与李总管道:“你给她们说说,去年园里单木柴一项,就打了多少?又是如何分派使用的?”李九元奏说:“回皇太后的话,去年园里剪修各处树木,所得干湿木柴共二百余万斤,除供园内需用之外,剩余的交与城内柴炭库收贮。”众人只好听着,鸾喜直吐舌,舒妃自悔说造次了,再不作声。


太后又说:“你们不必跟着我了,愿往哪一处,只管去吧。”九格格悄与容妃道:“我带你往韶景轩去,若论精致,那一处最可观了。”鸾喜忙说:“我要也去。”太后又听见了,越加不悦,说道:“鸾儿与我歇午觉去,跑了这半天,瞧脸上晒得那红!”鸾喜只得乖乖过去。和敬也与九格格冷笑道:“你老是兴头得不在点子上,韶景轩早锁了,若有本事打开,也没人拦你。”说着与众格格跟太后去了。余下的三俩一伙,有往“廓然大公”观鹤的,有往“坦坦荡荡”赏鱼的,有往“天然图画”挖笋的,唯颖妃事务繁多,又惦记皇后等人,便一径回九洲清晏了。九格格拉了容妃,只带了炒豆子,爆栗子,古丽坦,帕哈儿几个,又上了一只船。容妃就问:“刚才是怎么了?”九格格笑道:“其实很不与他们相干。往后呆长了,你就知道,有些话,有些去处,当众是不好提的,一提必惹麻烦。”又向舱外撑蒿太监吩咐:“还抄小路罢,从西洋楼西面的南角门进,找近处停就是了。”


船行良久方至,见此处场景宽阔,屋宇样式,花木姿态,与前迥异。九格格就说:“这一带是长春园新建的西洋景致,若论嬉游玩乐,当属此处奇绝了。”一面领众人往里走,没行几步,就见前面一处西式楼房建于汉白玉高台上,主楼三层,下面各七间,顶层三间,两边弯延伸出各九间曲廊,连着两层八角楼厅,楼南有一处海棠式大池,中间有一尾石刻大鱼,周围环绕着十八只铜雁,古丽坦指着池子问:“这里没养花养鱼么?”九格格说:“这是西洋水法,用来喷水的。”见她们不解,就让炒逗子叫来此处一个首领并几个太监,命他们打开,那首领苦脸回道:“园里水法大小二十多组,喷子三百来个,全打开得多少人登车拉水?这倒在其末,无旨奴才不得擅作主张,要不吃不了兜着走!”九格格好说歹说:“还是赶骡子拉水车,将水抬至蓄水楼上,三两人够使了,横竖只开这里南面一处小巧的,通共闹不了多大动静,包管再没人知道。”一面说,一面与爆栗子使眼色,爆栗子上去拉那首领小声嘀咕,又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银锞子,暗塞过去,这回果然他应承下来,领人去了。片刻工夫,果然池中石鱼口内就喷出一道道水柱,高约三丈,划出弯而长的弧线,四周铜雁也一齐向中心喷水,一时间飞珠溅玉,层层喷射,好不有趣!九格格叹说:“这一处不过是小打小闹,东面那几处大的若开时,几里地外都听见水声,若在跟说话,须打手势。”说着又往东北去,见一座小小的西洋房子,中凹侧凸,上镶壁龛和壁柱,连带着黄铜西洋雕花二扇门的大笼,四围连顶子皆以黄铜丝网挡严,笼内十几只大鸟,拖着长尾,踱来踱去,态极傲慢。古丽坦指着笑说:“这就是凤凰吧?”炒豆子笑道:“这是暹罗国进贡的孔雀,九只白的,九只绿的。”说着,就见有三五只向这边踱来,几步又顿住,盯住笼外,随即突然抖羽竖尾,霎时犹如张开几把巨扇,华光闪耀,动人心魄,大家一时看呆,半晌才顾上拍手叫好,炒豆子与九格格说:“上回怎么逗它也不肯,今儿才来就瞧见了,真有眼福!”九格格笑说:“都说此鸟眼尖,若见着好看的,便图不了,非要比试比试才罢。”说着侧脸将容妃看了一阵,自己倒先笑了,说道:“怪不得它今儿等不及要开屏呢。”


再往东行,过了一座石桥,往北看去,又见一座西洋小楼,坐北朝南,上下两层三开间,重檐庑殿顶,覆绿琉璃瓦,首层有西洋花饰壁柱及椭圆大窗,楼体东西两侧有新月型汉白玉石阶,盘旋通往二楼的宽大露台。楼前西南侧有一座西式四方八角重檐石亭,又有北来一弯小溪,由亭西,南,东三侧环绕,再调头向东,从楼前穿过。楼前正中又一座石桥,通向对面,不知是一处什么所在,外面以绿毡罩着,九格格就说:“那是五竹亭,皇帝来了才取下罩子,平日不打开的。”又说:“这一处倒没什么好顽的!”又催众人前行,唯容妃似有不舍,将目光从竹亭移开,复又回头北望,越觉此处较前有水法池子那处相比,更显幽谧朴素,遂问:“这楼现有谁住?”九格格说:“这一处去年才建成,连名字还没有,更没人住。”说着拉她又往东去。东面几处越加宏大壮伟,楼宇繁密,廊柱台池的汉白玉浮雕或壳形,或蜗形,或花环形,或波浪形,或草卷云纹,或垂葡萄叶,变化多端,水法喷头又有莲花,蛤蜊,鸭鹅,鸳鸯,鹿狗,牛羊等式,有处池心一只铜鹿作飞奔状,两侧有十只铜狗,均作追逐状,触目惊心!周边尽用砖石或琉璃砌成花坛树池,花木修剪得规矩整齐,排列有序,已非天然之态,倒也别具殊趣。回去船上,九格格笑说,“西洋楼景致还多着呢,紧东头有线法山,最西边往北有还有花阵迷宫。”又问容妃:“今儿逛了一天,你说这园子可好不好?”容妃笑道:“我可开了眼界了!”九格格笑说:“也就十停里逛了不到两三停吧,往后逛的日子还有呢,连我也不敢说将这里都逛遍了。”船抵码头,俩人分手,一个回长春仙馆,一个回九洲清晏。不知后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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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28 22:29:3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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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9-26 16:43: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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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掰旗俗叙茶因胡饼 忍苦辱灵质累罪身

话说百花节这日,太后携了宫眷游园,直逛了一天,才各回居所。太后所居长春仙馆一处,由寿山口西入,周环溪河,峰峦竞秀,北邻茹古涵今,南为苑墙,东有前湖与寿山,自西向东,有主殿长春仙馆,以及绿荫轩,抑斋,古香斋,含碧堂等几处四合小院,屋宇深邃,重檐曲槛,逶迤相接,庭径有梧有石,堪供休憩。九格格从古香斋前岸码头登岛,才跳上岸,就见绣珍带两个嫫嫫迎上来,引她往抑斋去,见了和婉,九格格就问:“什么事还单喊我过来?”又道:“好饿,快拿东西来我吃!”和婉笑说:“老祖宗往正殿歇息了,你别去捣乱。刚才老人家已说下,既是在此长住些时日,大格格体弱好静,让她单住含碧堂,淑娴姊妹住绿荫轩,我与恪敏在这里,鸾儿跟着老祖宗,你是与我们同住,还是另住?”九格格故意说:“我也好清静,也要单设一处。”和婉笑道:“亏你说出来不怕牙碜!”九格格笑说:“我又不当姑子,自己一处岂不闷死?我跟老祖宗住,等闲了时,一家一家闹你们去!”和婉又命端来花糕:“这是咱们在镂月开云采的花,饽饽房蒸了糕饼,你尝一块垫垫,且这里再略坐坐,回头给你开晚膳,我们都已进过了。”又命倒茶,又悄推她道:“也别嗔着我说你,今儿可不是你多嘴,好好儿的提韶景轩做什么?成心招人不痛快是怎的?”九格格也不答话,一面吃糕,一面抓脸,直说“好痒”,和婉上来细看,果见腮上红了一片,就说:“怕是让风吹着了,临睡前取防风通圣来吃一丸子。”一宿无话。

次日对镜晨妆时,九格格见自己两颊和额上,已满布连片的小红丘疹,干痒难忍,忙遣人回过太后,传了御医来看,被诊为肺胃蕴热,兼感时气,御医还说:“内滞过盛,格格往后恐要少吃一口,才易去根儿。”开了几剂清解疏散的汤药,又有凉血五花散,防风通圣丸等成药,并生肌白玉膏外抹,又嘱不许出去吹风见日头,忌食辛辣油腻。九格格憋得满屋干转,两手乱挠,她乳母恐其将脸抓破,欲将棉布在她指上缠了,九格格哪里肯依,哇哇直叫,众格格闻讯都往这边看视,和婉劝说:“这是犯了桃花癣,你只安心遵医嘱服药,过些日子自然就褪了。”九格格急得说:“今年倒比往年犯得都厉害!”和婉笑道:“前些日子黑龙江吉林两省进春季贡,皇太后嘱咐别贪吃河鲜,要不风一吹准发痒起疹子,你偏不听!”恪敏也问:“擦了什么药?我在家是用蔷薇硝的,好象宫里倒不兴用这个?”和敬道:“蔷薇硝也有,还另有一种蔷薇露,功效更佳。史载蔷薇玫瑰之属,中唐时才由大食国引入,现在宫中所用上品蔷薇露,仍由西域进贡,所奇的是那馥郁之气,竟连岁不歇,洒衣而衣敝香不减。当年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辞,必先以此沐手,薰玉蕤香之后,方才开读,曰:大雅之文,正当如是。”说着又叹:“我倒想起马致远的一首小令: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冷香庭户,梅梢月斜人影孤,恨薄情四时辜负!”九格格一面抓挠,一面道:“真服了你,人家难受得这样,你倒有心肠在那里悲时伤情!”和婉与和敬笑道:“不如干脆说蔷薇粥,荷叶饼,菊花热锅香满鼎,让她就着吃一顿子,就许受用了!”


众人听了,笑个不住,和敬命娟儿:“往颖妃娘娘那里问问,若有蔷薇露,要一瓶子来。”九格格听了,也连呼“对了对了”,忙唤过爆栗子:”舒妃娘娘喜欢自制那些膏啊霜的,找她去。”少时爆栗子同着含胭来了,含胭拿个匣子,里面盛着七八只珐琅小瓶,回道:“我们主子说了,这是用桃花瓣,米糠粉,再和上金银花露,胡萝卜汁子,并硫脑,樟霜等药自己配的,起个名儿就叫桃花霜,早晚擦脸,比蔷薇硝还强,说送给每位格格一瓶子。”众人道谢,命各人侍女接了,九格格忙开一瓶,倒些在掌中一闻,略带幽香,往脸上一擦,清润腻滑,似乎立时痒得轻了,不由笑道:“都说舒妃娘娘最会秘制这些花啊粉了,果然不错。”又命取两串钱与含胭。一时娟儿也回来,也拿一个小瓶,与众人道:“颖妃娘娘说了,这是西域所贡真品蔷薇露,叫格格们小心着使,别糟蹋了。还说每回只一滴在滚白水里,调均了,喝也使得,或用那水浸湿面巾,绞得半干敷脸,也使得。”说着递与九格格,众人都上来看,见只拇指大小的一个玻璃雕花瓶子,外面瓶口处又以白蜡封严,然其香气犹清透彻烈,数十步之外仍可闻,九格格急急的调了一碗来喝,一经开瓶,益发的满室盈香,和敬道:“苏州也以出产花露著称,现多有采月季浸水,蒸取其液以冒西域蔷薇露的。”淑妍就问:“那又该如何鉴别伪杂呢?大约只好打开闻嗅,其气味定有高下不同罢?”和敬将那小瓶取过,在手中翻摇数下,指着其中泡沫浮聚变化,大略讲与众人。


恪敏因见淑妍说话鼻塞声重,料她略感风寒,就问她可曾请医服药,又说:“昨日见妍儿在坡上走热了,将外面大氅解开,就想提醒,春天阴晴冷热变化莫测,易安词有‘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农谚也说‘二月休把棉衣撇,三月还有梨花雪。’春捂秋冻是极有道理的。”又与众人道:“百草回芽,百病易发。都说多事之秋,倒不如多事之春来得贴切。《素问》上说:‘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顺四时而适寒暑,服天气而通神明,春夏养阳,秋冬养阴,阴平阳秘,精神乃治。’以五行论,肝属木,发于春,故春季最宜养肝。”又转与和敬道:“肝主情志,主疏泄,其性喜条达而恶抑郁,春季若思虑过度,忧愁不解,最易触犯情志之病。”和敬就说:“据我想,宋人大约都害肝郁之症,否则宋词中的伤春之句,怎么俯拾皆是呢?凡文人雅士,一见落花,必发哀情。唐诗相比虽少些,可杜牧之,李商隐,温庭筠几人,好似一到春日,也大犯愁病是的。”鸾喜就问:“杜牧也伤春吗?我当他只写忧国忧民的。”和敬说:“放论天下的志士,不能兼是倜傥多情的才子吗?李商隐说‘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你年纪小,看得少,只知他咏史耿介豪爽,却不知他抒情有多少风流宛转,清逸缠绵呢!”恪敏说:“可惜终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连他也自知太纵情声色了些。”和敬说:“何必较真儿,十年只是虚写,二则唐时文人留连歌楼伎馆成风,唯有他的情诗最温厚真挚,也算难得。”九格格就说:“提那些古人做什么?别的我不知道,伤春犯愁病的这里倒有一个。”和敬不语。恪敏又说:“这也不妨,可从饮食调节,以五味论,酸入肝经,可柔肝解郁……”九格格不等说完,就接口道:“那就一人抱着一瓶子醋喝去,岂不连瞧大夫也省了?”鸾喜笑说:“敢是你想醋吃了吧?”九格格凶她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混插的什么口?一边顽去!”鸾喜忙躲到恪敏身后,恪敏笑说:“可是若食酸过量,又助肝木升发太过,肝旺必克脾土,以致胃纳不振,故应辅以甘淡之味,以护脾气。你们可曾留意,昨日晚膳皇太后桌上有一道素菜,是用香醋拌的马兰头,菊花脑,菌陈苗,却又有一品红枣山药粳米粥相佐,可知老人家是深谙养生之道的。再者历经一冬所食肥甘厚味,体内必有积滞,昨日所食那些野菜,亦多有除积之功……”正说着,就见双禄进来,笑回:“皇太后让格格们过去商议事呢。”众人原嘱九格格好生养病,谁知她不肯独自闷坐,也随了一同往正殿去了。


再说容妃乘船回到暂居之所,洗面更衣后,向弘历奏说游园所见,弘历听说西洋楼有一处楼前有弧型石阶通向二楼,不等说完,就道:“水法殿十一间楼正面西侧那处水法池子,以巨石雕成贝壳形蕃花状,甚为可观,以楼宇华美精致论,当属那一处了,只是水法本身,尚不十分好。”及至见容妃摇头,又说楼前有八角亭,对面有五竹亭,方解过来,刚才自己错会了意思,又道:“怎么?是水法殿三间楼?那一处倒幽素,只没甚可赏玩的。”容妃就说:“那两侧的石阶弯曲通向二楼露台,再有楼前那座亭子,让我想起我们南疆的老房子。”弘历道:“倒说说原故。”容妃又说:“我祖母幼年时,她父王因归附了圣祖皇帝,故也在府中修建中式花园,有亭有桥有池,后来她嫁至和卓家族,就在喀什和叶城两地几处宅前建亭,加之那些房子原是二层,多由两侧弯阶通向楼上,所以我见了那景致,倒像回了故乡的祖居是的。”弘历笑道:“竟有这样巧的!说到那一处,大至地形,用材,小至花木,亭台,皆可称独一无二,当时朕突发一想,下命修了西洋楼唯一一座中式亭子,五亭之间全由游廊环绕相连,亭瓦窗柱,不施寸木,俱用湘竹,又嵌以珠蚌,巧夺天工,与对面的洋楼一中一西,南北对应,中间又以一座极精美的石桥相通,现在想来,倒似早料到其中深意是的。”说着看住容妃问:“你想住水法殿三间楼那一处?”容妃未置可否,弘历笑道:“朕必要与你另设一处的,只是你知道西洋楼一带距九洲清晏多远?况那里周围现没人住,又挨近长春园北面苑墙,地点未免冷僻了些。不如这样,你既爱那一处,朕单辟出来,与你做礼拜场所,至于日常起居,已替你另择了一处,就在九洲西南的四宜书屋,那里有一座烟月楼,极清幽,两边往来也便,你在西苑住过宝月楼,在这里又住烟月楼,晴时宝月雨时烟月,岂不妙绝?”容妃才要说话,弘历忙又道:“再者那里西侧又邻高山水长,那一处场地最开阔,原是供皇子演练骑射的,往后你若去骑马,岂不更添一层便易?”容妃见他说得入情入理,且事事替自己想得周全,只有点头依从,从此安心,再无别话了。

 

已是酒膳时间,御膳房上下皆在候旨,胡世杰来问摆在哪一处,弘历知道容妃错过晚膳,就命用洋漆花膳桌摆在露香斋,只几品家常菜,有葱椒鸡羹热锅,香蕈煨春笋,素烩小萝卜,鹿脯丝晾羊肉攒盘,羊肉冬瓜馅烫面饺,鸭汤馄饨,拉拉膳,花糕等,还有几样是容妃的厨师专做的,俱用花梨木酒膳提盒送来,内侍安毕膳桌,胡世杰指着桌上几品,奏说:“花糕是今日主位并格格们采的花制的,鹿脯丝是太庙供献的。”净过手,俩人坐了,容妃别的都不理论,唯见了红柳枝子串的烤羊肉,不由笑着连说“真香”,也不让人,拿起一串就吃,又见一盘中有三只小饼,也拣过一只,一面与弘历道:“博格达汗吃不惯这些的。”容妃从未侍过膳,全不懂规矩,弘历原不想拘束她,情愿她在自己跟前任性恣意,且早已闻得那饼一股浓香,动人垂涎,撩人食欲,就笑道:“谁说的!”也学着她的样儿,拣了饼和肉串,一面吃,一面说:“你就不懂了,这是古人所说胡饼,出自胡地,汉代就已传入中原,《续汉书》载‘灵帝好胡饼,京师皆食胡饼。’《旧唐书》说‘贵人御馔,尽供胡食。’可知这在当时是顶风雅之事了。再有诗人白居易自制胡饼,不忘寄与友人,并做诗赞其味之美,连书圣王羲之也有食胡饼的韵事。”又耐心讲道:“晋太尉欲择这位大才子为婿,差人上门相看,谁知见他敞衣坐床,大嚼胡饼,不睬来使。”容妃笑道:“这人爽快,倒合我的脾气。”弘历接着道:“不想太尉听了回禀,毫不生气,反笑说:此正吾佳婿也!”容妃笑道:“吃个饼也能引出这许多故事!我只知这种食物源于波斯,我们叫馕。”弘历又说:“唐代的权贵富豪还时兴一种叫‘古楼子’的胡饼,据说其味之妙,无以伦比。”又将书中所记描述一番,容妃听了,笑道:“还当什么,就是现吃的这种小油馕了。”

弘历听了,方细看那馕,见有茶杯口大小,色泽红黄发亮,边沿压成波纹,戳有麻点,和面时大概加了羊脂,牛乳,鸡蛋等物,故入口即酥,味极香妙。容妃道:“今日备的不全,要一经出炉,乘热配上核桃仁,酸奶油,沙枣汤一道吃,那才好呢!”弘历一只馕已入腹,意仍未尽,见盘中仅剩一只,便又掰了多半,自觉味儿淡些,又见桌上还有一小碟子白盐,一小碟子安息茴香,原是烤肉佐料,预备各人撒用的,遂伸手拿馕在盐碟中一蘸,谁知容妃瞧见,当即笑出声来,弘历不解,就问原故,容妃笑道:“回语称盐为‘土孜’,只有在婚仪上,新人才要各吃一块蘸过土孜的馕,寓意今后家道兴旺,根基稳固,夫妻和美,这是古风旧俗了。”弘历听了笑道:“竟也有些意思,倒对景。”故意又掰了一块去蘸,容妃道:“还有呢,阿訇诵完尼喀经,宾客开始呐喊助威,怂恿新人抢馕,据风俗说,谁先抢到,往后过日子就要依从谁。”说着伸手将盘中那小半只馕抓过来,口里说着:“就像这样!”也顾不得吃,只笑得气喘,弘历听了,只当顽话,自然不便批斥回俗“伦常攸关,岂能儿戏”之语,只打趣笑说:“好好,你抢着就算你赢了,只慢些吃,仔细呛了。”说着又命换上匙箸,自盛了半碗鸭汤,一面喝,一面瞥见桌上有拉拉膳一品,心里一动,遂与容妃道:“满洲婚仪上有一种吃食,”说着向那只二号五福捧寿黄碗一指:“就是这个,满语称‘阿什布密’,意为粘黄米饭拌羊肉丝,按满洲旧俗,洞房炕桌上必供此膳。新人拜完天地,跪于桌前,由娶亲太太用匙子喂新郎三口这饭,再由送亲太太喂新娘三口,”一面说,一面向黄碗中取了一匙,送至容妃唇边,容妃脸上飞红,由他喂着吃了,弘历就着那匙子,又取了一匙自食,然后凑近她说:“再往下就是掀盖头,食子孙饽饽,对饮交杯盏……”容妃忙轻推他道:“让他们看见了!”一时进毕,毛团儿等人端过盆巾服侍盥手,用过漱口茶,又略坐了一坐,方回“乐安和”寝殿。

恰有当日郎世宁进呈的铜版画稿,正是西师战事连环图,容妃见了连赞绘得精奇,又俯身在灯下细观,随即指出风物场景的几处误失,俩人就此讨论一番,不觉时辰将至亥正,方入寝室,内侍进来放帐下幔,展衾抚枕,胡世杰捧过梳具,回说:“奴才刚才点检过了,这套的牙针少了两枚,大约是令主子拿着呢。”又惴度弘历神色问:“明日去要回来吧?”弘历只摆摆手,命其退下。又转对容妃说:“你也来学学。”说着让她打开那盒梳具,见里面共约二十来件,有各样尺寸的梳子,篦子,刷子,其他物件,容妃连名也叫不上,更不知何用,俱是象牙雕制,上面环刻团寿字纹,又用金线描着西蕃花样,弘历就一一指与她,什么是扁针,牙刀,牙镊,牙针,分头针等,又拿起一枚牙针说:“寝前用这个将辫盘于头顶。”容妃说:“我从没给人梳过头,还是让他们来罢。”弘历笑道:“难道你自己不编辫的?”一面在床侧椅上坐了,又说:“梳几次就会了。”容妃只好过去,立于他身后,先小心除下辫梢处镶四颗东珠的金坠角,又摘去从上到下一路九颗东珠,一面笑说:“男人还戴珠子!”弘历笑道:“少见多怪!那是为了坠住,以防摆动。”容妃一面将辫子解散,一面说:“我刚来京时,见这里男子,无论老少,都梳一条辫子,觉得奇怪,不过现在也惯了。”弘历说:“过去汉人是留全发绾髻,终生不剪不剃,满洲不遵此道,女真旧俗是半剃半留,只留颅后之发,编结为辫,垂于脑后,系以色丝,饰以珠玉。再者像蒙古男子虽也结辫,但是作双辫分垂耳旁,亦与满洲有别。”容妃一面听,一面用梳子细细将头发通过两遍,再分作三股,松松的编了,又取过刚才说的牙针将辫盘好,然后问:“可行不行呢?”弘历也不答,只将她拉到身前,见她仍不饰珠翠,身上一件银红色洋缎窄袖掐腰长袍,外罩青色天鹅绒短袄,虽是回部样式,但衣料全用宫中的,就问:“这是来了新做的?倒合身,怎么不早换上?”容妃道:“因皇太后问起几回,我只好穿了,依着我就不喜欢这么红的。”弘历问:“与你做的旗装呢?”容妃道:“你答应过可以不穿的。”弘历笑道:“那就只穿与朕一人瞧罢。”容妃笑道:“有甚可瞧的?明儿我就搬了走。”弘历故意说:“不将四宜书屋布置妥当,倒瞧你去了怎么样。”又说笑几句,重新盥漱过了,方熄灯就寝,不在话下。

四宜书屋紧邻长春仙馆西侧,所谓四宜,即春宜花,夏宜风,秋宜月,冬宜雪,弘历诗云:“风花雪月各殊宜,四时潇洒松竹我。”前次南巡时,他驻跸海宁陈氏隅园,并赐名安澜园,因喜其结构,故回銮之后,乘修葺四宜书屋之便,加以仿建,共成十景,正宇为四宜书屋五楹,其西偏北有一处所在,原名“烟月楼”,选为容妃的起居之所,改称“烟月清真楼”,恰巧两淮盐政承办园内紫碧山房一处修饰,交来特制紫檀窗棂二百扇,多宝架十座,地罩十座,皆以翡翠,水晶,松石,象牙等物,镶镂人物,花鸟,楼阁,填于漆上,精巧绝伦,弘历命先换修四宜书屋正殿并烟月楼等处,容妃只从宝月楼带来玉盘和玩偶两件摆设,对其他装饰并不关心,故而一切陈设,大到家具,小到顽器,多由弘历亲自拣选,如何搭配,如何摆放,颇费周章,乐此不疲,屋内的宝座,香几,桌案,箱匣,屏风等物,又交造办处玉作更换镶玉样式,还有不完满之处,不是往各处库内再行细选,就是将皇帝寝宫或书斋等处,比如原设于“怡情书史”的一个白璧挂屏,一对紫檀座白玉岁寒三友小插屏等物移来,又命打开哈密郡王恭进的几种地毯,见一块是盘金地栽绒五彩牡丹的,一块是金银丝栽绒四合莲花的,又嫌太鲜艳,最后找来波斯国进贡的墨绿底子并勾边有暗红石榴花图案的大方丝毯,这才合意。弘历欲留容妃在露香斋多住些时日,又想着若照直说,她必推辞,况且人多眼杂,难免口舌是非,于是四宜书屋装修完工后,故意挑错,借机拖延,只命“再加意往细里收拾”,又下命将长春园的水法殿三间楼,辟为回教礼拜之所,赐名“方外观”,此次一并改造装修:楼体全用白色大理石贴面,加刻回纹装饰,楼上墙面改糊西洋凤尾细纸,东西两壁各贴一幅人物绢画,并安四扇玻璃挂屏,楼下西间墙上挂一块郎世宁仿画的西洋毯,东间设一面西洋借光镜,一架西洋龙凤水法,楼下主室四角各放一块白色大理石回文碑,棚顶连墙壁派西洋画师王致诚绘制通景大画,又从水殿十一间楼特选了几样别致摆投,其中有西洋自行人自鸣报时钟一座,西洋式跑马中圈组合玩偶一套,紫檀木厢玻璃挂灯六对,新法小千里眼一架,以至茶具,香炉,花插等物,不一而足。

自弘历驻跸圆明园,作息一如在紫禁城,每日卯时即起,晨读与早膳之后,或乘轿,或步行,往南面的勤政殿引见大臣,处理政务,多是晚膳时分才能返回九洲寝殿。他已嘱毛团儿:“你们容主子若在西路各处逛逛,你领着去。与憨格儿俩个勤谨着点,好生伺侯。”毛团儿连应不迭。这日一早,憨格儿因被胡世杰无故喝斥,心中不服,就在太监下房与同屋的毛团儿诉屈:“师傅这程子整日搭拉个脸子,瞅见煮饽饽都不带呲牙的,昨儿黑间好好儿的又骂了我一顿子去!”毛团儿笑说:“告诉你罢,近来养心殿副总管一职有缺,要谋这个缺,得四处活动,哪一处不得使银子打点?你哪里知道这些外明里暗的事哟,我的傻二哥哥!要搁往常,能来乐安和的主位娘娘,哪一个不想尽法子笼络他?头二年忻主子老往西路来,上上下下使了多少银子?连御膳房杂役都接过赏的银锞子,人家是总督千金,家里有的是银山,出手又大方!谁不说她好话?”憨格儿这才悟过来:“怪道呢,庆主子和颖主子为人都不错,兴许就在这上头吃亏了,要么是没那些闲钱,那么是使不惯这一手,还不知这位新来的主子怎么样呢。”毛团儿冷笑道:“怎么样?快仨月了,师傅干没进项,想巴结去吧,又怕攀扯不上,急得百爪挠心,哪有好脸子给咱们瞧?”憨格儿忽想起一事,就悄说:“你猜怎么着,前儿夜里我坐更,钉着那是戌正二刻吧,可不,西洋时辰钟正打九下,里面要茶,我倒迟了些,才走到帘子外,就听里面万岁爷说:在这里省了两头儿跑,何苦急着要去?管别人说什么!下面又叽里骨碌说些听不懂的话。这位新主子可是个神道,行起事来倒真怪呢。”毛团忙踢他道:“命不要了?混扯什么?”说着就听胡世杰在外面喊:“什么时辰了还不滚出来?死在屋里了?”俩人唬了一跳,忙穿戴齐整,出去与他们师傅请安,同往太监饭房吃过早饭,然后各回职上当差。


且说容妃在露香斋一住半个月,原来的宫女巴朗已择定出嫁日期,由其家人接回,萨嫫嫫早回了皇后处,只叶嫫嫫留下服侍。容妃每日无以释闷,有时就与宫女闲话,并且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在西苑时调来的,比几个小的年长几岁,说话知趣,举止得体,样貌清秀,便唤到近前服侍,得知她叫园儿,二十岁年纪,原在皇后处时,只做些坐更浆洗之类的活计。这日天气晴丽,容妃出了露香斋,往北面的清晖阁一处去走走。这阁前有九株苍松,是园建之初所植,弘历曾说“从幼看枝放”,视为同庚,倍加珍视。进得阁内,见北壁悬挂一面墙大小的《圆明园全图》,上有御题“大观”二字,近看时右下角又有“臣郎世宁,唐岱,沈源,丁观鹏恭绘”等字迹,左右联曰:

稽古重图书 义存无逸三宗训
勤民咨稼穑 事著豳风七月篇


出了清晖阁,又往北行,在一处临水敞厅坐了,赏金鱼浮沉,观水鸟起落,片刻又出来,再往别处游逛,只几个宫女随侍,还有毛团儿跟着殷勤指点,这里有什么讲究,那里有什么典故,说个不停。容妃问他“圆明”二字园何意,毛团儿答不出,只好打岔:“圆明园三字大匾由圣祖爷御题,就挂在中路圆明园正殿檐下,后面是奉三无私殿……”容妃又问“奉三无私”何解,毛团儿越发回答不出,抓耳挠腮道:“横竖是顶吉祥的好字眼儿罢咧!奴才不识字,哪里明白那些文谄诌的话呢!”容妃随口问身边的园儿:“你可识字?”园儿回答:“奴才倒胡乱认得几个。”毛团儿弄得怪臊的,就说:“这位姐姐倒比俺强些,那你说说,奉三无私啥意思!”园儿先说:“凡心灵手巧的,未必非要识字,倒听说有因认字,反把人误了的例。”又说:“奉三无私语出《礼记》,孔子说: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此之谓三无私。”毛团儿听得愣住,容妃虽不大懂,也觉意外,心想:“这么个秀气姑娘,又知书识理的,为什么原来是个粗使?”一面想着,因见甬路两旁一溜摆着暖房薰培的梅花盆景,奇姿疏影,矫揉造作,只在心里自语:“在这么小的盆子里扭曲着,居然也能活呢!”那园儿好象看出她心思是的,在旁笑说,“容主子若是喜爱花木天然之态,园内还有庭植梅花,以淳化轩一处最好,那里冬季搭棚施护,到了清明前后,花开满院,朵朵吐英,颇可观赏。”


容妃听了,越觉她与众不同,想了一想,就说:“我差你往颖妃娘娘那里交待一件事,你可能办?”园儿忙说:“奴才若误了,情愿受罚。”容妃便点头告诉她。园儿领命一径来到九洲东路的承恩堂殿外,瞧见庆妃正抱了七格格,带几个宫女嫫嫫,在藤萝架下晒太阳,七格格正仰着小脸,冲着串串悬垂紫花,张着小手咿呀说道:“要!要!”庆妃哄她:“乖,回头咱们采了来顽!”又与静兰说:“叫他们搬梯子。今年春来早,紫藤不到三月就开了,先将这十来串掐下来。”素菊指着花说:“上回皇后太吃茶时,见有糖腌玫瑰馅子酥皮饽饽,嫌太甜腻!奴才想着长春仙馆那一处的玫瑰,还有一个多月才开,不如将这个交与饽饽房制几块藤萝饼,虽少些,到底是今春头放的,与往后的滋味两样,只更清嫩,自然先进与皇太后尝鲜儿。再则前几日逛园时,主子娘娘与令主子两家都进了时鲜菜蔬,主子也别忒落后了不是?”庆妃点头笑道:“你倒是心眼子齐全,我若伶俐些,不至混得不济呢。”又说:“去年园里大批制藤萝饼,饽饽房有个刚提拔的副首领,大约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竟自做主张,将杭州进的糖桂花代替白糖。结果两股子香气串了味儿,他自己罚俸事小,没的倒糟蹋了那些花。回头再去嘱咐他们,和面时只加白蜜和猪油两样就够了,连松籽,瓜仁,青丝红丝,这些杂七杂八的配料,也一概不要,只为单衬那花的馨洁之气。”这时园儿已走近,在距她们三步之处,站定了,规规矩矩行跪安礼,然后奏明来意。庆妃就说:“往天地一家春去吧,你颖主子在皇后娘娘那里呢。”又打量她问:“你是哪一处的?”素菊不等她答,就说:“她叫园儿,原是皇后名下粗使的,前些日子调到容主子那里去了。”庆妃笑说:“我说瞅着面熟呢,这姑娘生得白净细巧,总觉着是哪个主位跟前贴身使唤的,又想不起,这么一说,倒是了。”又与园儿说:“快去吧,别误事。”园儿行礼辞过,又后退着行了三步,方才转身,沿着西侧曲廊,一径往南。就听后面悄声议论,先是素菊说:“园丫头也可怜见的,若不是被那出身累着,以她的人才本事,哪会落个粗使?皇后那里别的不提,就绿葱儿那张嘴,小刀子是的!如今调至他处,未尝不是好事。”静兰说:“葱丫头论模样,针线,眼力架儿,少人能比,就是吃亏那爆炭脾气。”庆妃又说:“别提什么葱丫头蒜丫头的了,看她成日在皇后面前应卯当差,尚不肯低眉顺眼,更何况在宫女嫫嫫跟前,哪有服软饶人的?如今也逞得霸王一般……”


那园儿在宫中几年,早已听惯了这些话,并不觉怎样,又走了几步,偶一抬头,瞧见绿葱儿带几个小宫女从东面过来,要进正殿去,她也看见园儿往这边来,也站定了,盯着她,园儿只好硬了头皮上去,才要说话,绿葱儿不容分说,冷笑道:“我当是谁,人家嫌这里庙小,不知往哪里攀去了,这会子回来显给咱们看呢!”园儿忍着陪笑说:“姐姐们都忙着呢?我是来与颖妃娘娘回话儿的。”绿葱儿听说,立刻挑起眉毛,啐了一口,骂道:“回话儿?长能耐了!搁在过去,洒扫殿堂,陈设用具,拂床展衾,端茶递水,侍立左右,传话上下,桩桩件件,那一样你配干?”说着拿下巴向园儿一抬,与左右笑道:“谁不知道,她满家子都是入辛者库的,她老子给人看街坐更,只比要饭的花子强些,当年抄家二三百口子被栓起来在苏州发卖,后来又被押回京里崇文门变价,先帝爷命个什么极宠信的大将军先去拣选,不要怎么说倒霉催的呢,沾上就晦气,没出一年,连那大将军自己也革爵入狱,勒令自尽,她们这才归入内务府,转了几道手来的货,户部官价,整值十两银子一口!打量着圣祖朝有入辛者库的放免为民,官复原职的先例,以为离了这里,就能翻身出头?到哪一处也是给人垫脚窝子挨踹的!自以为认识几个字,会拿酸款儿,就充什么千金小姐?别他娘的扯臊了!”不由越说越妒,一把从小宫女捧的托盘上将药碗拿过来,把药汁子全泼在园儿脚下,众人全呆住了,皆不敢言。


这时一个御药房太监过来找首领冯时,见绿葱儿又在立着眼睛骂人,就上去随口劝道:“葱姑娘,消消气,谁还没个错儿!”绿葱儿斜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哪庙的?又来充的哪一门子和事佬?我可告诉你,这回新合的平安丸,主子娘娘只服了半丸就全吐了,说你们拿沉香充替枷南香糊弄人,快去报与你们首领,提防有上面有人来查问吧,自己一屁股屎堵着没擦净,少来狗拿耗子!”那太监一听就黄了脸,搭讪着从边上绕开了。这时文燕从殿里出来问:“外面怎么了?”跟着颖妃也出来说:“药还没送来?看误了时辰!”绿葱儿一见,忙抢几步上来,指着园儿说:“回颖主子的话,刚才我正小心端了药往这边走,谁知她尽顾着混跑,没死没活的一头撞来,将钟子里的药全碰洒了,我生气骂了她两句,她竟还跟我对嘴。”颖妃信以为真,看了对面一眼说:“这不是园儿吗?往常挺稳重个人,今儿怎么毛手毛脚的起来?”绿葱儿冷笑接话:“这几日在那边兴头的呗!”园儿不由低下头,既没认错,也不求情,只忍泪不语。颖妃又看了她两眼,才与绿葱儿道:“告诉药房再煎一和子来,快着!”绿葱儿领人去了。园儿这才敢上前,不知如何开口,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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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12 16:29:5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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