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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万方安和

【顺序连载】小说《清宫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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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5 10:27:30 | 显示全部楼层

还不能看,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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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6 15:48: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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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6 15: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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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6 15:48: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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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6 15:4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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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6 15:49: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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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6 15:51: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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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回文汉墨拥怀清晏 寄意书情慕望亲贤

话说园儿凭白受了绿葱儿一顿辱骂,自不敢言,只将来意与颖妃奏过。待回去时,容妃见她面有含悲之状,心中诧异,待问她时,又不回答。暂且不提。展眼到了二月十九观音诞辰。观音菩萨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无不敬拜,京城内外的白衣庵,观音院,大悲坛,紫竹林等庙宇不下百座,圆明园中观音金身及观音庙更是四处可见,香火如炽,终岁不绝。是日,宫中上下禁止屠宰,吃斋茹素,太后,皇帝,皇后,率众妃嫔,阿哥,格格在慈云普护,清净地,佛楼,舍卫城等处焚香,燃灯,挂长幡,聚诵《大悲咒》,《心经》,《观音赞》,列队绕佛宣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圣号数百声,随后归位拜愿,向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各三拜,向观音菩萨十二拜,再向大势至菩萨,清净大海众菩萨各三拜,最后“三皈依”问讯合十退殿,小憩之后,再行放生之仪。因俗谚云,观音诞日求子最验,“设欲求男,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设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故众妃祝祷多以求嗣为愿,个个慷慨捐钱舍物,更有像皇后,舒妃,忻妃等人,出手千银百金而毫不吝惜的。又因“偷灯”二字谐音“添丁”,有欲得子者必要“偷”取供桌莲灯以作信物之说,故而庙中早已备足此物,以便有此愿者各携一只称意而归。这日庙中还与小阿哥小格格行“寄名”仪,取意观音“照看”,以避夭折。


且说容妃在九洲西路暂住,弘历便借机向她学回语,原本自西线开战以来,为熟近回地机务,他已习回语二年有余,虽说与人交谈绰绰有余,但读写尚不能通,遂于此二项上请容妃教授,容妃便认真讲来:“回语拼记现早已弃用原来的回鹘文,改用大食文,其字母有二十八个,再借用波斯字母四个,书写是从右往左……”一面用羽笔一个个列出,并逐一详释怎么发音,怎么辩认,弘历一面专注聆听,一面一笔一划照着临描。无奈羽笔尖端锐利,稍不留神,即将纸划破,字迹遂成一块一团,书写顺序又与汉字的恰好相反,初次上手,极为不惯,再不留心,连手掌和衣袖也沾上墨迹,容妃取过手帕与他擦拭,又将袖口替他挽高,见皇帝倒不急不躁,连说“不妨”,容妃就说:“其实由人翻译,岂不省事?何苦自己如此费力呢?”弘历将最后一个字母认真描完,搁笔说道:“章嘉活佛教朕西蕃文时,曾讲起翻译《大藏经》的难处:‘双语文法未学习,投师亦未遇贤师,任意立名乱翻译,似经非经难解义。’早年朕接见爱乌罕等国来使,其语由回人译,回语又由准人译,再由准译蒙,由蒙译汉,转译了四种语言,恐意思也大差了!凡事图省,自然安闲,只是倘朕心中于此全然不能明了,一任翻译信口说来,又不能加以斟别,岂不误事?二则如今四海一统,我朝四十八部子弟臣仆皆为一家,彼此学习语言文字,乃大势所趋,朕岂能不亲力督导之?比如汉语指天则曰:天,满语曰:阿卜喀,蒙古语曰:腾格里,西番语曰:那木喀,回语曰:阿思满。倘你不学汉语,指天以告汉人曰:此阿思满!其必不解,反之亦如是。然仰首以望,昭昭在上者,汉人以为天而敬之,回人以为阿思满而敬之,又何不同?”容妃无言以对。


弘历又凑近说:“难不成朕与你说句贴己私话,也去找个翻译来?”这句招得容妃倒笑了,弘历又问:“刚才说到回鹘文,对此你知晓多少?”容妃摇头道:“我不能知道。再说如今既已弃用,知道又何益呢?”弘历说:“弃用之说,颇为不确,圣祖朝时蒙古各部记事,仍有用此文字的。这是你本族文化,竟如此生疏,就不应该!朕讲与你。《元史》载,有一个畏兀儿人,名叫塔塔统阿,幼有奇质,性聪慧,善言论,深通本国文字,官至宰相,元太祖西征亡其国,他怀印就擒,帝问:汝国疆土悉归亡于我,汝负印何之?他答:臣职也,将以死守,欲求故主授之耳!帝赞曰:忠孝之人也!故善待之,命居左右,教太子及诸王以回鹘文书国言。当时蒙古初兴,略定西北诸国,以回鹘最强,最先附,太祖遂诏其王第五子与诸皇子约为兄弟,宠异冠诸国,后凡有才艺者,毕效于朝,故其语言文字之用,尤荣于他族,上自诏制奏章,下至关防契约,皆袭用回鹘文,直至蒙古新字创立之后,仍与之并行不悖。我满洲立国以清语骑射为本,不过你可知道,不仅蒙古新字,就连满洲清字亦由回鹘文字仿鉴而成。一种文字,袭用两朝,岂能说这是小事,推说不知,进而再不深究之理?”容妃听了,自对皇帝学识深仰不已,半晌才说:“纵然博格达汗如元太祖有惜才爱才之心,可惜我既无奇质,更不善言辞,只恐不配教呢。”弘历笑说:“难得你也有认输的时候!”容妃笑说:“我虽拙,可不愚,凡说得在理的,我哪一回不听来的?”弘历笑道:“如此甚好,此番朕学写回文,你也一同学书汉字。待朕好好与你请个师傅,暂就先让恪敏来罢。”自此弘历暇时更加学习不辍,书写上由容妃指正拼写与文法,朗读上又请她逐字逐句纠正发音,不出几日,已大有长进,容妃只觉皇帝头脑之灵敏,思虑之迅捷,绝非常人能及,暗中深为叹服。


弘历为使容妃添些写字兴致,加意与她选了各样文具,尤以挑笔最为费心。宫中用笔,一种笔管上多刻“中和位育”,“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经天纬地”之类的儒道名句,另一种多刻“河洛呈样”,“珠联璧合”,“万年长青”,“百福攸同”之类的吉语颂词,恐她皆不喜,最后拣定一盒六支的湘妃竹管紫毫笔,于素竹管上剔去青皮,露出竹肌,烫雕兰花蝴蝶图案,并刻御制咏兰花诗,又知她重爱青白两色,遂于自己日常用笔当中,选了两支赏她顽用,一支是象牙管貂毫笔,笔管长不及尺,径不盈握,上雕山水云龙,并刻“天子万年”四字,另一只青玉管斗毫提笔,管径雕有莲瓣重重,花蕊嵌以红宝石,管上阴刻“御用”填红二宇,下刻填蓝“加料纯羊毫”几字。容妃见了这些,颇觉有趣,唤来园儿,细问功用。园儿听说,顿时眼中放光,又不敢上前,踌躇半晌,才使帕子拭了手,见容妃随意打开那盒竹管紫毫,便指着说:“这种笔宜写楷书,笔锋是由野兔背颈上的紫黑枪毛所制,不过一张兔皮上所能供者甚少,故白居易写《紫毫诗》说:千万毫中拣一毫,紫毫之价如金贵。”容妃又信手拿起那支象牙笔,见笔管纯白无瑕,毫尖又照着黄绫套子,就笑问:“不知道的还当是个玩艺儿呢!这都是宫里自制的?”园儿回说:“名笔多出湖州,那包装匣外面大约有进呈者的名款和题签。”说着将匣底翻转过来,果见下面有“闽浙总督某某恭进湖笔”一行小字。


容妃就说:“你既会写,就教我罢。”园儿忙摆手说:“这等差事轮不到奴才放肆。”容妃笑道:“瞧你吓得那样!这里又无外人,且先写一个与我瞧瞧。”园儿只好勉强从命,先小心将一支紫毫发开,又将字帖,楷本,砚台,毛毡,镇纸等物一一摆好,不敢动案上文具,自向发间取下一支短簪,权当作笔,比给容妃:“奴才就胡乱说几句,这握笔五指一齐发力,应稳且活,切忌一把死攥,掌要虚空,以能放入一枚鸡卵为宜……”一面又空作运笔状道:“腕贴于案,另一只手作枕,适于写小楷,只是女子腕力较弱,腕贴于案,则颇吃力,故可将左手放于纸上,右手枕于左手之上,则可自如……”一面研了墨来,容妃先翻了几页字帖,指着上面的方块字笑说:“怪道写出来不像画画是的!”又问:“原来这墨水是使这小黑块子磨出来的?”园儿回道:“据《墨经》上说,松烟墨是取终南山之多脂老松,燃其取烟,再用胶与岑皮汁解了,调上鸡子白,朱砂,麝香等物捣制而成,另还有一种油烟墨,也有将两种混了制的。”容妃便照园儿所说,拿笔蘸墨,向纸上一试,立即就说:“这笔尖这么软,怎么能写字呢?”园儿笑说:“紫毫还算好的,比如大臣写折,多是用羊毫或鸡毫,蘸了松烟墨,在蜡笺或冷金笺上作行书或楷书,笔又软,纸又滑,松烟墨又不比油烟墨,墨不厚就不黑,鸡毫比羊毫还软,行笔时毫倒即不能自起,那才真真叫难呢!”容妃听说,自觉十分艰深,不肯再学,指着案上说:“既是这样,我很用不着这些,就给你写字顽吧!”园儿听了,惊悸无言,又不敢劝,只好暂先将各色物品妥当收了。次日恪敏奉命过来,叶嫫嫫上前笑说:“这真不巧了,适才万岁爷差人接容主子过富春楼瞧什么画去了,恐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回来的。”园儿捧上茶来,笑说:“容主子说笔太软,使不惯,奴才想着这几日也未必肯练习,恐要让格格白跑一趟了。”恪敏只说“无妨”,遂问用些什么文具字帖,园儿一一作答,又回:“现这几种花绢笺皆不够绵韧,太过滑了,也难怪说不好用。”恪敏心想:“不知这个宫女什么细底来历,听说话的口气,倒与别处的不同。”一面随手拿起案上一张粉地描金菊花绢笺,笑道:“不错,宫中所用各色绢笺,蜡笺,冷金,泥金,美则美矣,只是一经施粉,加蜡,上矾,拖胶之后,不易走墨晕染,只宜画工笔,或作楷书隶书,不合初学之用。回头我送些库造白笺来罢。”说着又略坐了一坐,方回去了。


一日弘历认真问起容妃,近来写了多少字,恪敏教得可明白等语,容妃只好据实说了,弘历道:“前些日子在西苑,你与朕说起唐肃宗的宁国公主,还赞她身明大义,不惜舍身为国,令人敬服……”容妃不等说完,就笑道:“据我猜想,她也必未学过回鹘文,我为何非要学汉字不可呢?”弘历道:“朕当你明白,如今看来,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遂将安史之乱中,长安如何倾刻陷落,肃宗为求回鹘速发援兵,将幼女封为宁国公主,又命御弟皇侄二人护其西行,回鹘可汗又是如何刁难来使,但终被收服,并再遣兵马以助讨逆等史实,细细述之,进而又感慨道:“大唐对回鹘更知酬德报劳,因深结其心,故尤得其助,两国世世敦睦,堪为结好邻邦之典范!后又有永安,太和等六位公主下嫁,皆长居胡地,深谙胡俗,可称资辅佐之功,广怀柔之道!”见容妃听得入神,索性再将汉代细君与解忧公主入乌孙和亲的事迹一并讲了,其中细君所作之《悲秋歌》,因文字浅显,韵律上口,故而容妃听过一遍,即可复诵: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口里念着,心内别有一番感触。弘历因知其性,故再略略拿话相激:“同是远嫁和亲,当年胡地广袤荒凉,住毡庐,食肉干,饮浆酪,经风冒雪,如今这里皇宫大内,殿宇金碧辉煌,衣食极尽奢华,你却连学汉字也推不肯,还自比什么古人?”一席话果然说得容妃面带羞愧,原还想说:“我何尝自比来的?”忙又咽住,不由思道:“先时任性自恣,倒无不可,如今于皇帝驾前,自己一言一行,小则乃数十族众之表,大则乃数十万回众之表,岂可轻易认输落人耻笑?况原来自己口头心里无刻不忘,进宫绝非为了贪慕富贵,为甚的行起事来,倒好逸恶劳了呢?”这样想着,越发惭愧,只说:“我学就是。”弘历听了,亲就案前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与她说道:“朕想你不会像多愁善感的细君公主,必会学那负重任,识大体的宁国公主,解忧公主。”容妃并不答言,只低首不语,弘历又笑道:“学就不难,朕来教你。”说着让她于案前坐下,自己立于其后,半俯下身,先将其执笔五指一一在笔管上调正位置,再以自己右手握其右手,一面带着她在纸上走笔,一面讲授:“握笔断不可用拙力,苏轼说‘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黄庭坚说‘用笔之法,掌虚指实’,米芾说‘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无非讲的都是执笔之高低虚实。笔尖触纸叫起笔,起笔后的运行叫行笔,一笔完成叫收笔。你瞧,这样一笔按下去,笔豪就铺开,笔道就粗,向上一提,笔尖收拢,笔道就细。挥运之法,从笔锋论,一是藏锋与露锋,二是中锋,侧锋与偏锋。何为藏锋呢?就是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欲上先下……”这样耐心讲了大约半个时辰,也顾不得站得腿酸,且每处要点,亲写了例字示范,又说:“既是初学,还是先描红模,待熟练些了,可临字帖,每日至少一篇,若有不懂之处,可问恪敏等人,若在朕跟前,只管问朕。”又恐说得严厉了,遂笑道:“往后比比哪一个学得快些,随时查问彼此功课,可好不好?”容妃若论心性要强,原在万万人之上的,听了这话,便说:“我这么大个人了,不用来哄,既说了要学,必是认真的。”一面也暗嘱自己。


不日四宜书屋装修告竣,弘历再无借口挽留,也就放了容妃迁去。九格格听说,想与她同住,也是不愿时时与恪敏相对,故忙求太后,又恐她不肯,连说:“我腿快,这两处又极近,老佛爷一唤,我便飞来了。”谁知太后倒痛快应允:“你与她做个伴儿更好,早没想到你们俩个投缘呢。只是不许混闹,她有不明白的,你该告诉她才是。”九格格满口答应,忙命人收拾东西,当日就过去了。容妃原就极爱九格格爽朗不拘,见她来一处相伴,自是欢喜,便请她择一处居住,九格格也不多想,当即挑了与烟月楼西侧紧邻的接秀山房,从此便有时在这里住几日,有时也在长春仙馆几日,两边来往,倒也逍遥称心。


且说容妃迁走当日,到晚间,弘历独于“怡情书史”小书房内,先抄了一篇回文,再题鉴了几幅宋元名家书画,又有造办处玉作将一批和阗贡玉所雕器物呈供御览,有玉佩,玉碗,玉山子等饰物摆件,且有容妃那只白玉错金嵌红宝石碗的仿制之品一同交来,弘历将原件与仿品一手托了一只,举在面前,细细比鉴赏玩,片刻工夫,神思早已飘远,搁下玉碗,颇觉清冷无趣,起身回了“乐安和”寝室,在床侧椅上坐了,不禁又对灯出了一回神,恍惚之间,仿佛瞧见帐内里侧枕上,有一丝极长而略弯曲的乌发,便站起俯身过去,想要拈起,谁知待凑近看时,竟枕上空空,徒余一缕幽香,才知自己是因凝神而致眼花,更觉郁郁的如有所失。这时胡世杰捧了巾盆梳具进来,待使牙针与他盘辫时,故意撩着提起令贵妃来,弘历忽才想起,这几个月是太将她冷落了,又想着若此时传来诉些家常,她已是几个月的身孕,东路西路来往一趟不近,又是黑间半夜,不免折腾劳累,遂命胡世杰次日过去探视,又说:“问问近来怎么样,想吃什么,还有……”待要再说时,又实在打不起精神,幸而胡世杰早已心领神会,满口连回“奴才明白”等语,又服侍宽衣洗漱毕,方退至外面。一宿无话。


这且不表。先说自圣祖朝始筑畅春园,世宗朝兴建圆明园,本朝又拓缮圆明三园,皇帝长驻园中,以图宁神受福,少屏烦喧,早年王公大臣皆由城内赶赴京郊上朝,有诗为证:


(诗文暂略)


可见往返办公之辛劳。后其多在近园处置宅,故京西北郊一带,府第相望,井直园林,繁庶不输内城。园居听政期间,皇帝每日于此批阅奏章,召对臣僚,决计朝廷。

(中略)

这日弘历进毕早膳,步行至“勤政亲贤”内殿,先阅部院所奏及各督抚折子,次召诸大臣,或一人独见,或数人同见,约有四五起,最后召军机大臣指示机务,晚膳毕又阅内阁本章,独召首席军机傅恒进见商榷,至夜公务方毕。今日决议要务:一是西师全胜,全疆田园荒芜,牧场毁坏,民众流离,由朝廷偿与口粮,借给农具,广招民垦,令其自救,二是修治道路驿站,兴办水利矿业,开放嘉峪关,取消与内地贸易限制,投入新币与旧钱并行流通,三派钦天监官员携仪器前往伊犁喀什等地,详细测绘山川险易,道路远近,载入皇舆全图。次日西师大军凯旋将至,遣官入奏,弘历闻讯大悦,即刻颁谕:“将士振旅回师之期,行郊劳之礼,应行一切准备,由各衙署照例敬谨办理。”一时间咨文折奏如雪片不断:先由钦天监择吉日,光禄寺备馔宴,和声署陈乐器百戏,再是兵部速派员至良乡城南三里处建郊劳台,并设帐房,毡毯,矮桌,护军统领每旗派一百人于郊劳处站墙,武备院备黄幕,黄幄,御座,拜褥,礼工二部备青幄,棕垫,下马红柱,銮仪卫自黄新庄行宫至郊劳台前陈法驾卤簿等等,无须累述。


因连日公务繁忙,弘历就于勤政殿起居,这日膳毕,照例赏用,由太监往各处分送,弘历想与容妃带话,就写了一个纸条交与毛团儿,少时毛团儿回来,也呈上一个纸条,弘历打开看时,见是容妃日间写的一篇字,笔迹虽然稚拙,却透出另一股天然灵慧,不由越看越爱,思念不已,遂传命立时将人接来,就安置在芳碧丛。原来“勤政亲贤”东面紧邻的一排院落称“怀清芬”,共有四进,自南而北,建有飞云轩,四得堂,生秋亭等殿,皆是妃嫔寝居之处,弘历因想容妃不宜与人合居,而“怀清芬”东侧紧邻的“保合太和”,其首进的“芳碧丛”原是自己避暑办公之所,庭中奇石林立,翠竹掩映,北院的花间树下,又常有仙鹤与孔雀剔翎展翅,原比别处活泼有趣,此番遂与她来时暂住。只是容妃虽已来了,仍不能与之会面,弘历晚间要批折子,见臣工,而妃嫔又断无往勤政殿去的规矩,幸而近在咫尺,心神略安定了些,又将毛团儿拨去专以传话。那毛团儿本是个机灵会看眼色的,又早听他师傅胡世杰说过,能来勤政殿伴驾的娘娘,个个不是等闲之辈,当年先慧贤皇贵妃就常居“怀清芬”的飞云轩,先纯惠皇贵妃,先淑嘉皇贵妃,如今的令贵妃,都曾先后住过四得堂,只是妃嫔住“芳碧丛”尚无先例,故而越加不敢怠慢。


容妃刚才因见皇帝的字条是从摺纸边上裁下,且用毛笔写的朱字,知他手边无羽笔,特带来两支,一支转交过去,另一支自己留用,少时弘历果用羽笔又写来字条,容妃看了不觉菀尔,知道皇帝初学回文,现只能写些浅近词句,只因急于表述,故而难于尽述,又不免错误,遂拿笔在错处加以修正,又将纸翻至背面,借机写上戏谑之句,再交与传递过去,那边立刻又写了传回,亦报以打趣之语,如此来往几回,容妃再度觉出皇帝的敏捷,凡错处一经点出,即刻改正,再运用已自如了。俩人将此当作游戏,当面不好开口的,在纸上全无了顾忌,有一张容妃见下笔力透纸背,大约是写得又急又快,那辞语也令人面红心跳,情荡神摇,好容易收了神思,略一抬头,正瞥见毛团儿留意自己脸色,忙掩示了,随口问了几句话,毛团儿忙回:“头几年西边打仗,有时半夜三更来了六百里加急的军报,万岁爷还要亲览,召对军机大臣面议,又写一大片篇子交办下去,大臣再起草稿子,抄录面呈,又需一个多时辰,万岁爷就披衣在殿里踱来踱去等着,总是在勤政殿的时日比九洲岛要多。”容妃又问:“那军报要在路上走多少日子?”毛团儿就说:“寻常的要走两三个月,去年大军奏捷时,用八百里加紧的驰报红旗,仅二十天就传到了!”容妃听了,只恐再私相传字,致使皇帝分心劳神,随即收了纸笔。是夜弘历办公至三更之后,就歇于殿侧的卧室,容妃自在芳碧丛安寝。次日晚膳时间,弘历才抽空过来看望,俩人正当情浓意切之时,弘历悄与容妃说了一句话,容妃微红了脸道:“博格达汗过这里来,不是为了公务极繁方便办理,又是为的什么?若照你刚才说的,倒不成这个道理了。”说着就催他回勤政殿,弘历见她笑靥娇嗔,言语体贴,虽早已不胜其情,但纵有百般不舍,也只得去了。至启銮前一夜,俩人方得团圆,一宿有多少温存抚慰,缱绻缠绵,难以尽述。


二月二十六日,礼部堂官奏请圣驾出行宫,往良乡亲迎西师大军,行郊劳之礼。弘历御龙袍衮服,所有随从王公大臣皆穿蟒袍补服,其他文武官员俱于大宫门外跪送。自皇帝走后,皇后便觉精力渐复,常召颖妃训诫内务,又私自调了近来的《内起居注》查阅,不等看完,就将册子掷与颖妃,嚷道:“你看看!看看!”颖妃自不便看,也不用看,尽可推知其中所记,忙将册拾了,又上前委婉解劝。皇后不依不饶,又絮叨了半日:“等惯纵出妖精来恐就迟了,早年又不是没吃过这样的亏,谁让人家哭着喊着要做圣人菩萨,空劳空盼的十几年心思白费白扔,眼泪只往肚内强咽,巴巴儿的只为赚那古今第一的贤名儿,也只好由她去,横竖谁受罪,谁自己知道!奇的是如今你连个正经劝语也不会说了,动辄就提什么温良宽忍之辞,难道要让后人单学她的样儿,也步她的后尘不成?再说我这场大病是怎么惹下的?这口气就这么白咽了?不信镇吓不住那个小刁妇,更不信她听了不愧不臊!”说完力逼着颖妃过去传了容妃来问话。颖妃无奈,只得从命,到了那里,又不好直说,一时踌躇难言,容妃见了诧异,忙问来意,颖妃先是叹气,然后轻描淡写说了,容妃态度坦然,神情恬和,只含笑说:“凡是我的,我不会推让,凡不是我的,我更不争抢,让则屈己,争则负人,皆非我愿。”又说:“我自己去回,再不像上次是的,带累你受气。”颖妃听她这般言辞,暗中称奇,只恐再出事端,忙又劝住,正在为难,忽听报说皇后往太后处去了,忙辞了这里,又至长春仙馆,见太后与皇后一处闲谈:“……他正在新鲜兴头上,她又生得那样,也就难怪!连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你也可以省了这个心。再者兴许过了这一程子,他自己也就慢慢淡了,你原是个最聪明有心机的,何必寻这么个当口去挑他的性子?自己苦头还没吃够?只管保养身子要紧!我正要往畅园春住几日,你随了一同过去,散淡一阵,养养精神。”皇后听了这番劝言,明里不便再持己见,不知后面怎样,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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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4-30 11:17:5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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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0 21:48: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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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悲惊鸿愁曲感薄命 评牡丹痴理违俗常

话说皇帝往良乡行郊劳之礼,遣了胡世杰回来报信请安,他先与皇太后略述大致,又奏:“万岁爷还要往东西二陵祭典,再耽搁十日,即可回銮。请老佛爷宽心!奴才明日还得赶回去。”太后自是喜欢,又问了许多话。晚间胡世杰又往皇后和令贵妃等处请安,令贵妃嘱道:“皇上那膀子打去年行围时抻过,一遇阴天换季就说不自在,想着每晚与他捏捏。再者虽是春季,到底行宫行幄不比园内温存舒适,外头穿的寻常端罩,千万别随意就脱了,仔细伤风!”胡世杰抬头偷瞭一眼,脸上越发笑得殷勤,说道:“万岁爷起銮前几日还惦着令主子,特命了奴才传的那些话儿。若不是奴才拿出牙针提醒着,恐怕……”令贵妃自知其意,一阵心酸,只默然不语,胡世杰忙又道:“令主子待奴才的好处,奴才永记不忘。”令妃更觉厌恶,一反常态,转过身子,从发髻上取下那两枚牙针,拿在手中,抚弄片刻,随即转开头,向炕几上一搁说:“原不该私自拿出来,若对不上数,岂不累你受过?今儿既说了,就交回去罢。”胡世杰这回敲诈不成,只有心里暗骂,收了牙针,悻悻而去。


再说皇太后决意携皇后往畅春园小住,以令皇后安心将养,只带一批随常仆妇,连格格们也不许跟去,走前与颖妃交待:“既已到了园里,你们只管乐你们的,各人要顽什么弄什么,有那想不到的去处,你就替她们多操持些,不必碍着谁又拘着什么的,只是宫份用度上,过奢过吝皆不可取,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倘或有人甩些闲言闲语的不服,你就将我抬出来压服他们就是了。这样我也得放心在那里闲住几日。”那颖妃若论才干,原不在皇后以下,又不像皇后乱作威福,自领了太后之命,每日早起晚歇,宁可自己吃亏受累,也不敢轻举妄动,且最肯体恤下情,将内务料理得齐备稳妥。近来因见令贵妃忧郁难抑,欲替她排解,就趁机道:“听九格格说,南府外学有个正旦,叫什么英娘的,唱得极好,咱们也传了来听听戏罢,况且皇太后发话在先,姐姐还虑什么?再者你若不肯,那些有嗜好的,也不便张口了。”庆妃也在旁帮腔:“可说的呢,你爱什么,自管一出出的拣来,直唱到日头落也由着你,我们也跐着姐姐的光乐上一日。”令贵妃的性情原不肯劳师动众,凡事越悄无声息越好,经她们一说,也想着自己晋升没得请客,欠着人情,正好皇帝太后等人恰都不在园内,于是思索半晌,决意请众人自自在在听一回戏,还了心愿,遂嘱颖妃:“那就定在明日吧,召齐所有宫人,拣一处小巧戏台,再传与外面膳房,预备二十份鲜果饽饽,四桌头等酒席,除了这些,所有伶人的赏银也归我出。”庆妃笑道:“这又是凭的哪一条?各人愿赏多少各人随意,非要拣着冤大头往自己身上揽?有瘾不是?”令贵妃笑道:“让你说句宽心话儿就难得这样?只管在那里浪着促狭嘴怄人!”又与颖妃道:“再另择日子单请格格们一回,省得跟着咱们倒拘束住了,不得开心。”


颖妃便亲往各处去约请几个主位,先至“泉石自娱”舒妃居所,见她正在院中一架圈椅上端坐,手内握着一卷《外台秘要》,一面监看几个宫女捣桃花制脂胭,就过去说明原故,又道:“正想与姐姐商议,就在慎德堂可好?地点近,又安静,也得消停听戏。自然姐姐有主张更好!”那舒妃原以为自身家世与宫中位次皆高于颖妃,故而平日深妒她受皇后重用,得以协理内务,背地没少散播毁谤之语,今见颖妃来问,哪有好气的?就说:“依我看,你出手就不甚高明!好容易替她张罗一回,况又是这个大喜当口,选这个么僻静地方,倒好象宫眷消遗是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原就是使着官中的银子做顺水人情,何苦不往更排场更花哨上头巴结?让宫里各色人等齐声称颂当家管事的体贴得人心,岂不也是你脸上的风光体面?”颖妃忍气笑道:“园内家常戏台拢共那么六七处,连花神庙都算上,由着姐姐挑,我没二话。”舒妃冷笑道:“你这话好不通!我可挑的什么呢?又不是我晋位,忙着摆席请客的拉笼人心!况且我算什么?既不能干,又没口才,更不会甜言蜜语的去溜嘘奉承!再者我的位次高低,自己掂得清楚,岂能胆大糊涂至此,干那僭越违礼之事?”颖妃明白她是借此讥讽自己,一时被这噎人之语气住,无以对答,舒妃越发添了威势,故意又说:“这么着吧,你若定在同乐园也就罢了,若在别处,我可不稀罕!”同乐堂是圆明园最大一座戏楼,每逢上元,万寿,端午等大节大庆时,才由皇帝赐宗室近支,外藩王公,满汉大员,属国陪臣等人,在此分翼列座,连观十日大戏。故而颖妃听了这话,气愤难忍,只说:“自然我权小势微,无足轻重,只你是成心还是故意,自己心里知道!我是尽到了意了,没什么愧的。”说罢转身而去。

颖妃原还欲往忻妃处,转念一想,她与舒妃向来一气,索性一径到了豫妃处,正好慎嫔也在那里说话,见她来了,忙上来拉住,用蒙古语说:“额克其,比德苏台柴乌?”颖妃笑道:“这已来了一年多,还不惯说汉语?嫫嫫都白教了!”慎嫔就一字一顿认真说:“姐姐,这里留下喝苏台柴,嗯,喝奶茶,一道喝,可好不好?”颖妃抚她脸笑道:“真是一点就透,怨不得人疼你!”于是坐下与她们一同喝茶,又邀看戏,慎嫔到底年轻,正欲答应,见豫妃直使眼色,便不作声了,豫妃就说:“看不懂,还是不去了。”颖妃见她面上淡淡的,正想细问,又忍住了,又说了一回家常,才笑说:“下次单传几档子玩艺儿,舞棍,高脚,戏法,翻斤斗,跳狮子什么的,又热闹,又逗趣,又瞧得明白,也是为你们这次晋升庆贺,众人一点心意。”辞过她俩,出了九洲清晏,又往四宜书屋那边去。容妃在正殿里一笔一划写字,见她来了,便起身相迎,一面笑说:“快来看看,我写得可像不像!”颖妃接过纸来,夸奖一回,又说:“明日散闷看戏去!”容妃说:“现在每日要写三张这字,”不等说完,又想起一事,就问:“博格达汗几时回来?”颖妃笑道:“哎哟,这才走了几日,心里就想了?”容妃臊了:“哪有你说的那样?我怕他回来查问写字的事,我又写得不成样子,怎好见他?”又闲语几句,颖妃见她无心出门,只得作罢。


颖妃难去交差,况此事原是由自己提起,故而越发惭愧。果然令贵妃听了回话,口里不说,面上掩不住难堪,心中更是伤感,自觉大丢面子,颖妃劝道:“要不这回就算请格格们的?或者改个日子罢?”庆妃直说:“爱来不来!不来拉倒!就是来了,还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就咱们几个更和睦亲厚,偏又听戏又吃席的,正要故意刺刺那起小人的眼呢!”颖妃道:“都像你这样炮仗是的,事情倒简便了!”庆妃道:“哪一个先挑事来的?你倒说我!”颖妃道:“皇太后才走就闹起来,往后上上下下可怎么处?再者像愉妃那几位潜邸老人,我倒理应去先请她们,可惜她们没造化进来,只在大内熬着,倘知咱们身在福中不知惜福,整日寻闲惹气的,还不知怎么说,后来之辈不堪任用这种话呢。”庆妃就问:“依你说这戏就不瞧了?”颖妃道:“自然要瞧的,只是我不该图一时之快,同她对嘴,倒将把柄落给别人,往后说起来,只赖是我闹的!”令贵妃只由她们去说,呆呆的一声不响。第二日慎德堂照旧演戏,到场只令庆颖三个主位,并零星几个宫人,已传命由南府一班外学承应,其伶工皆来自苏州,经江南织造选荐入宫,平时居于景山,春季随同进园,与内学太监一道,随时听命,侍奉各项演剧之需。这时一个南府首领将戏目册子捧与令贵妃,她拒而不览,自点了《惊鸿记》中的《梅妃宫怨》一折,并指名由正旦英娘扮梅妃。庆妃一听就说:“这会子巴巴儿的想起这一出,也不忌讳!”颖妃也恐场面太冷清,一同附和:“开场照例应是吉祥热闹戏,《群芳献寿》,《天官赐福》,《四海升平》,哪一出不尽着姐姐点?”令贵妃半晌不语,忽而冷笑说:“这些戏你们还没听够?”俩人见她意态与往常迥异,心下吃惊,不敢再劝,又见她发了一回愣,然后自顾自说道:“戏也看过上百出了,莫说是万寿慈寿大庆,佛道神仙诞日,就是恭上徽号,晋位册封,筵宴朝贺,出巡回銮,还有一年四季,从元旦至除夕,其间那些大节小令,宫中隔三差五必有承应,长的连唱十几日,短的帽儿戏,穿上水袖只清唱一半个时辰……”说到一半,又停住口,忽而扭头看她俩,才又说:“你们既说是由着我点戏,点了又说不好,倒是我听呢?还是你们听呢?”俩人无话对应,各人俱都点过,便传命下去。


原来《惊鸿记》讲的是唐朝开元初年,有一闽女,姓江名采苹,被选入宫,见宠于玄宗,其生性酷爱梅花,被戏称为梅妃,且她婉丽多才,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满宫生辉。后杨妃入宫,梅妃随即失宠,幽居上阳宫,恰有夷使贡珠,帝乃命封一斛以赐,其不受,谢以诗,文辞凄美,帝遂命乐府谱入管弦,名曰《一斛珠》。刚才颖庆二人是怕令贵妃将此故事应到自己身上,故而有意劝阻。再说那英娘,出自吴地一沈姓名伶世家,父名沈长庚,现为南府内学外学总教习之一,其有四子二女,皆学艺,长女初名莺娘,除本工之外,尤擅舞蹈,举手投足有一股英辣之气,故年纪稍长后,自更名作英娘,她性情机敏,仪度明艳,唱腔气韵悠长,令闻者每有绕梁之叹,又能文武昆乱兼长,按例民籍伶工月银二两,年米二十五石,南府外学中原就女伶甚少,她又技艺特优,如今才十九岁,已食双俸,于正旦行当中,一时成了有一无二的人物!闲话少叙,只片刻工夫,众人就觉眼前一袭白衣,一恍飘至,待凝神而望,见那英娘眉黛含悲,神情带怨,正独步瑶台,低声漫唱:


“高力士,掌莲灯,俯伏长门把吉陈:昨日东辽臣进贡,连城白璧与奇珍。内有夜明珠十颗,赐与娘娘伴髻云。话完呈上黄金盒,梅妃越看越开心,只见:晶莹绾就同心结,真似鲛人泣泪痕……”


令贵妃一面看戏,一面还勉强与众人说笑:“你们当我那么傻呢,原本图个开心解闷儿,还当真的往心里去?那才叫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呢!”又道:“果然这女孩子的嗓音作派是世上无双的。”又听台上唱道:


“惆怅几回呼力士,烦你珍重奏圣君,你话:臣妾别离常念主,深宫无日不驰神……”


令贵妃听了这四句,险的引出泪来,再无心叙谈,唯低首细赏。那英娘喉舌天然清圆,流利婉转,最可贵之处是作戏声情并茂,与双笛琵琶一和一答,如泣如诉,字字入耳:


“宛转料那情不轻变,看他一似凤舞鸾颠,赏疏梅金缕管和弦,昭阳恩自专。那数三千的粉黛空肠断,我道是掌上君王岂有长门怨,那堪势异时迁,把五云金屋改做了栖门馆,凉风团扇,怎知道冷暖人情换。情和怨,将来诉与谁边?扉掩梨云冷暮烟,我自拥余衾小簟,只为那梅亭月上生幽赏,落得个蹙损双蛾两泪悬。几回梦里雨云欢,惊鸿舞忙升辇侍宴。待觉来朦胧,悄然云迷雨离啼着杜鹃。要见只凭假寐还相叙,甚时节,真个团圆,教我怎理花钿?他那里融融春暖承欢地,俺这里寂寂秋归离恨天。漫回首,这心肠终须辨冤,口下绕寒泉,岂玉容怀着日影孤妍。这啼人的掠鬓宝鸳,侵人的梁间双燕,总好梦也难连……”


这一段似将世间的哀艳凄楚唱尽,令在座者无不唏嘘感怀,令贵妃更是触发了心事,直将帕子哭个透湿,一面抽泣:“才说嘴就打嘴了!你们也不必问,也不必劝,我只自己哭一会子就好了,都不必理会!”庆妃也鼻子发酸,先还忍着,听了这话,也拭泪说:“姐姐若还要哭得这样,我们更不知该找个什么无人之处哭去了。”又听台上幽咽唱道:


何须怨结千丝网,反惹蛾眉获罪深。
洗净铅华居永巷,膏沐无心理鬓云。
憔悴颜容羞对镜,明珠罔在慰情真,
力士领言回宫去,梅妃含恨自伤心。
堪笑唐皇无大志,九重难庇一钗裙。
私情空把明珠赠,半是怜君半恨君!

正是:
海外易求无价宝,世间难得有情人,
月不常圆花易落,可怜薄命似秋云。
倾城倾国终何用?多愁多病过此生!
……


众人勉强听毕这一折,令贵妃命首领将英娘带至近前,单赏了宫绸银锞等物,又将席上酒菜赏与琴师等人,也就散了戏,各回居处不提。且说太后等人走后,颖妃常嘱嫫嫫们留心照管众格格,那些引教嫫嫫皆年迈,自然懒得多事,只告诉丫头们加意服侍,那些丫头更是些淘气的,在主子跟前只图讨她们开心,故而近来格格们的行动起居,言谈嬉笑,皆少了避讳禁约,况还有个九格格,原本各式游戏玩艺,就无她不擅的,原先在府里,她曾将京中大小书坊所售之各类传奇,外传,小说,角本,什么《会真记》,《玉娇梨》,《好逑传》,《慎鸾交》,《醒风流》,《春柳莺》,《金云翘》,《麟儿报》,《幻中真》等书,搜罗净尽,自己看过了,还满口里混评混议,这个“可笑”,那个“不通”,然后忍不住又看。家人只当疯话,几回将书藏了扔了,竟也管不住,她又有本事弄了来,偶读至以为是佳句的,又自闷闷的发一回呆,然后反复念熟了,时时背诵玩味。如今在园内闲居无聊,少不得又想起先前那些“收藏”,连忙密遣心腹将其私运进来,先是与众人讲,后又引大家看,格格们多是十七八岁年纪,正值天真烂漫之时,听了她那些话,只觉比说大书的还有趣,岂有不好奇动心的?况整日或于园内观花赏景,或在房中刺绣缝纫,下棋弹琴,写字作画,玩雀戏狗,早已厌烦了,正欲寻些新鲜事来解闷,于是这回益发各自趁便乘兴起来,连最小的鸾喜也躲在被中偷看《会真记》。


独恪敏不为所动,只劝众人:“这等故事皆是妄称风流,有辱真才子真闺秀者!咱们这样的女孩儿,闺中只宜做些织针女工,正经连认字念书,原也不是份内之事。”和婉不敢再看,忙丢开了。和敬年纪最长,且已出阁,原也怕人说看杂书移性,不能恪守妇道,无奈连日心绪烦乱,无以排解,九格格又在一旁百般撺掇,又将其中句子背诵与她,比如《玉娇梨》中说:“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也算不得佳人,既有才又有色,而与我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之佳人。”等等,又笑道:“虽不能说雅,竟也有些意思!你看了就知道了。”和敬禁不住撩逗,便悄悄翻了两本,情节虽也是幽期密约的旧套,然其中佳人公子相处,发乎情,止乎礼,即使深夜同居一室,却无一字涉及私意,且文辞飘逸缠绵,佳句俯拾可见,况又多有吹箫填曲,玩月联诗的场面,极尽才情雅趣,竟也看住了,将先前的偏恶之意祛了大半,又换了一本《定情人》,见它开篇赫然写道:“情定则如铁之吸石,拆之不开,情定则如水之走下,阻之不隔……”又有:“若因宗嗣大伦,配与不足定情之人,则宁可一世孤单,也不苟且婚姻……”等语,越发应在自己心事上,也顾不得许多,只趁着夜半无人时分,自向灯下细细品读起来。


这日九格格不知又动了什么心思,与众人道:“我想着将这些故事改了,编成戏文,兴许更好些呢。不如咱们先瞧戏吧!”和婉就说:“还是算了,听说前几日娘娘们因择不定哪一处戏台,还闹了一场气呢。”九格格就说:“不必园内去寻,现成的长春仙馆就有一处小巧戏台,原是家宴时皇帝亲侍皇太后观戏用的,比他处的都更雅致呢!”恪敏听了忙道:“顽是顽,笑是笑,如今皇太后暂不在,咱们更须安安静静,规规矩矩,若是太闹得不像,就是让老嫫嫫们小丫头们看在眼里,只说咱们不懂事,再引出旁的闲话来,就不好了。”九格格说:“这点子小事很不必你嘱咐,我早已盘算过了,不动官中用度,既省了口舌是非,也免了颖妃娘娘为难!咱们凑份子,每人出三两五钱银子,足足的够一日的戏酒还有富余,完了赏小戏子们的钱,再单算就是了。”众人都拍手说好,和敬也点头道:“这样尚可说得过去。”恪敏见了,只好又说:“鸾儿还小,她的那份我出罢。”鸾喜笑道:“不用,我有钱呢!”次日,果然外膳房置办了茶果酒菜送来,又有南府一班外学的学生进来承应演戏。众格格皆无了顾及,只管拣着各人喜欢的昆弋两腔小曲杂戏:和敬点了《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寻梦》三出散折,和婉点了《扫花》,九格格点了《盗令》和《闹庄》,恪敏点了《访圣》,淑娴点了《琴挑》,淑妍点了《瑶台》,鸾喜点了《花鼓》,然后传去接出扮演。今日扮《牡丹亭》中丽娘的女伶名叫荟娘,是前文所说的英娘之妹,这时她正携了春香,款移莲步,慢闪秋波,登台唱道: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闲凝睇,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此处春香上前替丽娘解下大红斗篷并包头,露出里面穿的月白纱衫,青云坎肩,水红绫裙,发间又斜绾一枝点翠凤钗,益发的显出清丽娇娆。众格格一面吃茶果,一面齐赞这小旦扮相标致,这时柳梦梅登台,戴晋巾,穿红褶子衣,擎柳枝,先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一句,后面又有“领扣松,衣带宽,温存一晌眠”等句,和婉听了,忙羞得低下头,待他强拥丽娘下场,花神穿红衣彩裙上场唱“催花御史惜花天”一句时,方才红脸道:“这柳公子实是一个胆大痴人,初次与小姐会面,竟说这种话!”九格格笑道:“你懂什么!哪里是那柳梦梅胆大?分明是杜丽娘胆大,《惊梦》一折全是她自己做的梦罢了!”又瞥着台上的花神,一面向和敬挤眼,故意跟着一同念白:“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和敬正看台上发怔,一时回过神来,登时耳热面赤,啐道:“要死了,再往下说,看不撕你的嘴!”九格格笑道:“这戏文不知听了多少遭了,这会子倒臊了?那你点它做甚?”又拉自己衣裳道:“你们瞧我今儿的打扮,生生儿就是扮这花神来的!”众人果见她身上是一件大红春绸绣百花面子的长袍,外罩翡翠洋缎绣五彩蝴蝶的貂皮坎肩,因都笑道:“果然的,那花神也没她扮得俏呢!”恰有两个宫女上来,一人捧一只琼雪凝华白玛瑙盏,另一人捧一只苍山流翠青玉大盘,里面盛了各样折枝的时鲜花卉,众侍女连忙服侍各人主子簪髻插鬓,有挑蔷薇月季的,有拣玉簪山茶的,独和敬无心簪花。九格格自拣了一朵大红的杨妃芍药,又两朵粉红的,一面戴了满头,一面自语:“扮那花神倒越发对景了!”一面说笑,一面看戏,台上已至《寻梦》一折,就听念白:


“这梅树依依可人,梅子累累可爱,我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又呜咽唱道: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台上丽娘唱得泪光点点,台下和敬听得叹息连连:“古今才女佳人,或制于父母之命,或误于媒妁之言,或毁于世事之乱,不能择一称心之婿,而饮恨深闺者,不知竟有多少呢!”说完,怕人疑到自己身上,又强笑道:“百花节逛园时,好象你们闲话提到李义府,又说什么典故,我倒未曾在意,今儿不知怎么想起,其实一提李义府,必联想到李林甫,那原是一对狡诈权相。李义府阴柔害物,人谓之笑里藏刀,李林甫奸诡谄人,世谓之口蜜腹剑。不过你们可知,李林甫生有六女,其选婿之法是每于厅堂召才俊谈话时,必窗悬薄帘,令女儿避于帘后,可隔而窥之,如遇有慕者,便悄悄记下。”九格格听了,笑道:“竟有这等开明之人,我从此不因是奸臣而讨厌他了。”想了想,又笑问道:“若是二女一齐相中同一男子,那个为父的,却能怎么样呢?”和敬被问住,众人笑道:“亏你想得出!若同时倾心于姊妹俩个,那成什么人了?”一时和敬心中似有所感,只瞅台上出神。


九格格原也不曾留意看戏,只顾与人说笑打闹,以便寻下时机,长篇大套发布自己的见识谈吐,见了和敬这样,急得说道:“哎哟,都瞧了多少回了?亏你每回还能傻子一样专心!那些戏文都是一个套子,开口闭口,不是什么天缘,奇缘,夙缘,就是几百年风流业冤……”鸾喜笑道:“《会真记》里的张生在庙中一见莺莺,说的就是这话!”九格格比划说道:“你们瞧着,好比我是张生,鸾儿是莺莺,我一见了她呀,立刻就……”说着故意油腔滑调学张生的唱词:“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一面摇头晃脑的唱,一面过去佯抱鸾喜,惹得鸾喜乱躲乱藏,一面笑道:“可饶了我罢!”九格格将右手举到她面前,两指捏紧,再猛一捻,调笑道:“给你个榧子吃!张生岂肯饶过莺莺的?”又道:“把那个张君瑞写得忒不堪了:没出息,没风度,没体格,整是一个面瓜!真不知崔莺莺瞧上他什么了?书中的杜确可比张生强远了!又是武状元,又是统领十万大军的征西元帅!我倒宁可要他,也不要那个面瓜!”和婉笑推她道:“亏你说这话也不怕臊!人家不是面瓜就是呆瓜,只你一个是伶俐的不成?”和敬就说:“别的不论,词藻是极妙的。”九格格道:“词藻是妙的,故事是好的,就是情理不通!比如那些小姐受了挑逗引诱,不是‘含笑凝睇不答’,就是‘拈花欲去不行’,竟还有什么‘尽人调戏弹着香肩’的,真真气煞我也!这等暧昧下流的作派还称什么绝代佳人?她的礼教呢?她的矜持呢?”恪敏也道:“所言极是。大庭广众之下,以眉眼传情,乃何等人所为之事?连小家碧玉尚不可失态至此,还提什么大家闺秀?比如这台上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从未谋面,只梦里一见,就说什么‘相看俨然’,从此相思成痴,神魂颠倒,竟而一病不起,怀春而死,成何体统?”和敬见她们批评自己点的《牡丹亭》,面上略带尴尬,无话可应。


九格格看了看她俩,一时认真说道:“其实这些故事,我原是极爱的,只是看得多了,越发觉出全是一个俗套,比如书中的才子,全是面如秋月,目似朗星,玉树临风,潇洒俊逸,其实不过是个脂粉公子哥儿,哪里有须眉丈夫的豪气?就是白白送与我,也不稀罕!再一说佳人,必是年方二八,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貌,且因难有堪配者,故而择婿不易,待字闺中。双方论起籍贯,不是京师人士,就是出于江浙两省,论家世呢,又都是世族豪绅,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御史,至不济也得来个侍郎。故事当中必会横生枝节,或有权臣要相,闻得佳人美名,设法为子求媳,或有乱臣贼子,垂涎佳人美貌,就欲霸为己有,于是百般拨乱阻隔,或是各人父母迫于礼法,或是嫌贫爱富,因而悔婚拒婚,以示造化弄人,尽显曲折离奇。小姐身边又多有一个伶俐婢女,出面为主人传书递简,寄帕投笺,撮使二人私订终身。最后必是才子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虽秘情败露,却得父母依允,终是洞房花烛,缔结百年!按理说,这等家世出身的,也该见解不俗,谁知凡才子一见佳人,必是废食忘寐,颠倒不能自持,凡佳人一见才子,必是春心摇荡,从此作下痴病!据我看,若论没见识和不开眼,倒一对一对的真是绝配呢!”众人笑道:“世上的话,到了这个人口里果然尽了,这一大篇子删繁撮要的,亏她一句一句是如何想来!”九格格听了这话,岂有不得意的?越发来了兴头,不知又说些什么,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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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28 23:20:3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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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5 15:43: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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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雌黄口侄婶轻戏谑 城府心母女重训调

话说九格格大批风月戏文俗套,又听了众人夸赞,越发来了兴致:“比如二人邂逅之机,不是进庙还愿,就是游春踏青,私会之地呢,又多是半夜三更于自家后花园中,这么一见倾心,二见定情,见来见去的,就许交待终身了。更可笑竟有素昧平生,只见诗文,就已心许的。最可恼是在煞尾之处,必然交待才子从此家业兴旺,官运亨通,不是被授翰林院修编,就是升了吏部主事,竟还有从此无意做官,归隐山林的,而其子孙仍能科甲不断,真是前言不搭后语!”淑娴笑道:“我就纳闷儿,因何天下读书人穷其一生所求功名,到了他们那里,科考之事竟能易如反掌?”恪敏正色道:“自古文人视功业为己任,以科考获官,希图有所作为,而书中那些才子却常说‘功名乃朝荣夕落之物,得之不足为荣,失之不足为辱。’一个个于金榜得中之后,隐归乡里,以吟花醉月耗渡余生,毫不尽臣子之责,这等歪理邪说最是误人视听!”九格格道:“既不读书,也不习武,单只与佳人一道饮酒作诗,结伴出游,终日无所事事,竟有脸说‘取功名如拾芥’,我啐!不过就是生得整齐些,会做几句诗文罢了,究竟有何才何能,随便就中个一甲进士!”淑妍笑道:“状元也就罢了,自然不来个第一名,不足以显其才高,又因何探花多于榜眼?竟舍第二而偏中第三,可是不通之极?”九格格拍腿笑道:“嘿!你就不懂了,只因‘探花’二字语义双关,兼有抱得佳人之意,故而好象天下才子都赶着去中那三名是的!再者莫说是皇宫王府,就是诗礼旧族,平日如何吃喝穿戴,祭祀筵宴,又如何消遣玩乐,规矩排场,岂是外面人所能知道的?既是无从知道,只好坐在屋中自想一对才子佳人,再将不知打哪里扫听来的,各样传闻故事也好,混语村言也罢,俱凑在一处,胡诌出来,那其中便什么昏恶可笑的也应有尽有,其实不过是与他个人过干瘾罢了!只是外间平头百姓看了那等歪书混话,当真以为公侯王府的闺英闱秀,尽是那等不顾脸面,不知羞耻的呆儿浪女,岂不是将咱们的名声也白赔进去了?”众人都说:“若真如此,那等文人真是可厌可杀了!”九格格忙又道:“赶明儿个,我必要写一个奇的,偏不要那等中看不中用的才子,定要一个文武全双,以军功入仕的少年英雄!”众人笑说:“别哄得大家痴等一场!”谁知九格格倒认真了,散戏回房,取出纸笔思索起来,这且不提。


到了三月初三,相传这日西王母举行蟠桃盛会,京中百姓倾城而出,长堤纵马,夹岸联觞,东便门以内,河桥之南的角楼对面,有护国太平蟠桃宫,正殿祀西王母,各处烧香祭拜,又有货贾摊贩,杂耍曲戏,热闹非常。宫中众妃嫔格格,并诸王福晋,满汉一品大员诰命夫人,皆往畅春园与太后皇后请安。太后在集凤轩正殿受礼毕,打趣笑道:“我把几家的心肝宝贝都挖了来,按理今日倒该放她们家去,反又把你们也拘来此处,没的让人说,我倒越老越不招人待见了!”众福晋都凑趣说:“那是皇太后赏她们脸,才得进来开眼界学规矩呢,在家还不是闲着淘气!”说笑一阵,太后因见来保福晋,遂道:“你儿媳妇没了,前一阵子府中必是忙乱,今日很不必进来伺候。”来保福晋忙奏:“儿妇之丧,累蒙皇太后挂怀,奴才何以克当!”太后道:“不必那些虚礼。瑞贞倒是孝顺孩子,一听见她额娘的病讯就急得那样,只是如今有热孝在身,恐要将婚期暂耽搁了,也是意想不到的事。”一时酒宴齐备,因此季民间有食荠之风,故膳房所备肴膳以及众人所进菜品,多以此为主,只见慎王福晋殷勤奏道:“奴才进的这一品叫珍珠翡翠饭,一是取其色碧,有食春之意,二则这‘荠’与‘吉’和‘聚’等字谐音,故又有‘吉菜’与‘聚财’之意,新年伊始,讨个口彩,必是年年岁岁,大吉大利!”


太后听了果然喜悦,这时九格格伸头一看,连忙指着笑道:“这不是薏米荠菜烫饭吗?二十一婶,这满屋的人就属你嘴巧,恐连那说大书的女先儿也逊一筹呢!”又拉她边上的庄王福晋说:“我额娘吃亏就在心眼子忒实,瞧她进的这一品荠菜枸杞鸡丝汤面,要换成什么翡翠红宝石的一套花哨说词,老祖宗一准就叫人搁在眼面儿前,且胃口大开,吃个碗底朝天呢!”说得众人都笑,太后指着她笑道:“这个小东西子越发贫嘴了!你这些娘娘婶子在我跟前都乖乖的,偏你没大没小,况且把我说得那么不开眼,非弄上一堆什么珍珠宝石,我才开心不成?”九格格本是年幼任性口没掩拦,慎王福晋误当她讥讽自己讨好奉承,心里不免生气,面上讪讪的,颇下不来台,又不好当众与孩子计较,这时皇后笑道:“小九没的拿你婶子取笑也就罢了,怎么连皇太后也编排上了?”太后笑道:“十六家的是出了名的老实,不言不语的和软脾气,谁知养出来的姑娘倒是头一等刁钻古怪的!”庄王福晋笑道:“都是十六爷惯纵出来的,也不知她成日叽里咕碌的捣些什么鬼,我也管不了,哪像恪敏这么文文静静的让人省心!”慎王福晋笑道:“我的嫂子!我家恪敏向来木头是的不开窍,哪赶得上你们小九惹人爱呢,没见连老佛爷都夸!”太后与众人笑道:“你们听听,这是抱怨我偏心呢!我就说一句公道话,若论沉稳大度,这些格格里头,没有比得上恪敏的。”慎王福晋笑道:“这是皇太后赏她脸呢,她哪里配?我成日家说,这孩子写字做针线的,倒不用人催问,只是木头木脑的不甚灵活,在家也是这个样,长辈面前就不大讨好,若能也学些八面玲珑的应酬本事,将来也是她各人的造化!”九格格早想插话,无奈口里塞满吃食,才安静了些,就听太后笑道:“有时女孩儿还是老实本分些的好,我看恪敏的性情倒随允禧。”慎王福晋笑道:“我家那位爷就是个书呆子,但凡他能撑得起来,也不至我一个妇人里外操持,哪像十六爷这么又有心路,又能干的,是御前红人!”太后笑道:“允禧可是出了名的大才子,连皇帝都赞他是宗藩第一,自然不惯那些俗务。”


这时宫女双福和双禄捧了才采的荠花上来,太后就与众人道:“农谚说,三月三荠花赛牡丹,女子不戴没钱用,女子一戴米满仓。咱们都戴一朵吧。”于是先挑了一朵,众人也随着拈了簪鬓。九格格借机又说:“其实这些节令都是凑对子,有个二月二,就必要凑个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出来,还巴巴儿的凑出些花啊朵的!”庄王福晋推她道:“悄悄吃你的吧!哪来这么多话!”太后笑道:“还真是呢,二月二龙头节佩蓬叶,三月三上巳节簪荠花,五月五端午节戴艾草,九月九重阳节插茱萸,都有簪花戴草的习俗。这孩子是灵,甭管说什么,她都能给你捎带出一大篇子来!”九格格又快嘴道:“戴些什么倒也罢了,只是今儿吃了这么多荠菜,我倒担心会变成三瓣儿嘴呢!”太后笑道:“你就不懂了,三月荠菜肥嫩最有风味,百姓遇到荒年,有它充饥,就得念佛了,僧人还用它的梗子挑灯,可辟蚊虫,吃了又能清热明目,比药还强,所以又叫护生草,亮眼花,喜喜菜。你前些日子犯桃花癣,正是过食辛甘厚味所致,更该多吃些荠菜才是!”九格格不信,问个不停,慎王福晋在旁直向恪敏使眼色,又暗扯其袖,恪敏这才接口说:“皇太后所言极是,《本草纲目》记载,荠菜有和中益胃之功,且能治目痛。自古上至帝王权贵,下到文人雅士,皆以此为美味。”见太后点头听得颇入神,才又说:“宋太宗曾问大臣何食最珍?大臣说,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臣只知荠汁为美。苏东坡也说,荠菜有味外之美,可鄙陆海八珍。”九格格撇嘴道:“我就不信野菜也能好吃?还能当药?”和敬笑道:“怨不得人说你心浮气躁,荠乃野菜中味最淡雅者,历代文人多有咏颂,诗经有‘其甘如荠’,晋宋两代皆有荠赋,白居易辛弃疾等人也有咏荠名句,亏你前儿还从我那里翻了《剑南诗稿》去,现成的陆放翁的《食荠十韵》也忘了不成?”九格格道:“一个陆放翁,一个苏东坡,最是嘴馋的,咏食物的诗也太多,其实他前面铺排了那些,不过是为了托出一句‘珍美屏盐酪,耿介凌雪霜’罢了,咏物诗贵在立意新巧,最忌平铺直叙,缺了风骨格调,这不是你原先常说的么?”皇后打断笑道:“到了一处便说那些湿啊干的,让这么多长辈看你们拌嘴不成?”太后笑道:“回头咱们消停听戏,让她们园里逛去。”又与众人道:“过几日是温惠太皇太妃的千秋,皇帝幼年仰蒙圣祖皇帝垂爱,抚育宫中,太皇太妃仰体圣祖圣心,提协看视,恩勤周至,皇帝至今感念不忘,前几日还捎信来说,必于寿日之前赶回与太妃行礼。”又与众格格道:“按例你们所备贺礼不准动金银之物,只敬以平时所做针线,今日回去都好生打点出来。”


宴毕传戏,众格格见不是时令承应,就是热闹小戏,皆无兴味,便往园内游逛,九格格笑道:“幸而没看戏,否则岂不是连杜甫那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也辜负了!时辰还早,咱们应个景儿,再往前行几步,渡过河去,西侧有个‘俯镜清流’,正好顽曲水流觞!”和婉笑道:“我看你是想吃酒了,刚才席上人多,没尽性儿吃够。”九格格笑道:“无酒哪有诗?再说当年王羲之他们流觞赋诗,那么些大才子呢,又喝了那么些酒,还不是照样有十来人凑不出诗的!”又拍手道:“干脆咱们起社,人多联句才好!”和敬就说:“又没准备,人也不齐,你们顽罢,我要回去歇歇,刚才闹得头晕。”恪敏见和敬不去,也来体贴附合:“要顽这个,没有适用酒器,多会扫兴,再者‘俯镜清流’也不合意境。”九格格冷笑道:“这可是笑话,照你说的,宫里连个酒器也没有了?就知道,凡我一提议,你必会反驳,不肯去也就罢了,何必又显摆自己?”恪敏笑道:“不是这话,你且想一想,酒杯自上流浮波而来,饮者交相自取,饮尽还杯水上,就算水势不湍不急,常用之金银瓷玉牙角类酒具,也多质厚体重,易于倾覆,故不合用。单有一种专门的木质漆具,质薄体轻,且器型较阔而浅,两侧又有一对耳翼,这样浮于水中,方能稳如行舟。据我想,宫中大约只有皇帝与诗臣行此游戏,别处未必会收这个。”和敬笑道:“到底是慎郡王教养出来的才女,你这么一说,连我也想顽了!”九格格听了,越加不服:“咱们就打赌,往那边园里去正经顽一回,谁输了谁认罚酒!”说完一连声催命跟从的太监,先骑快马至膳房家伙库去借酒具。和婉笑道:“你若输了,先罚三巨觥,醉了连诗也不用作了!”说得大家都笑,恪敏也差人即刻回慎王府:“禀与父王,就说那个姓郑的扬州人,去年上京至府中拜会时,呈进过两套漆具,现收在小书房西侧多宝阁底层,用细棉纸包着的一个匣内,命人取一套送来。”九格格拉着大家去辞过太后等人,便坐车先回了圆明园。


下车换了轻便装束,众人又一齐往园内的“坐石临流”去了。说到此处景致,必要先讲一个典故:早在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名士王羲之与谢安等四十余人,于浙江绍兴会稽山阴的兰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被后世文坛传为千古佳话,“坐石临流”即有仿此亭而建的一座三开间琉璃白石重檐敞亭,俗称“流杯亭”。此处三面环山,有一脉活水从西北引入,于山腰处奔汇成瀑,激波分倾,东一股注入山脚之长湖,有拟“兰渚”之意,西一股流为“曲水”,泠然清音,潺潺鸣籁,可以漱齿,可以泛觞,近泉处遍植修竹幽兰,近崖处密布垂葛袅萝,其东面是同乐园大戏楼,登阶过岭,迎面一条溪河,对岸是买卖街的后身,向西隔水可见“水晶域”和“招鹤磴”的远景,向西南透过山口能窥“澹泊宁静”的湖面,往西北又连通“水木明瑟”一带,故而此处建筑虽简,造景却盛。再说众人来至曲水前,独九格格席地坐了,脱鞋祛袜,撩水濯足,又连呼:“你们还傻站着做甚?水又不凉,快来!”鸾喜见了也欲解袜,淑妍淑娴俩个蹲下弄水,和婉抿嘴笑道:“就把你兴头的,幸而没有外人!”九格格得意笑道:“你就会假充斯文,岂不知我正是效法古风,上巳日历来就有修禊之俗,官民皆至水边洗尘除垢,故而我之此举可称雅兴了。”和婉笑道:“又来哄我,什么人当众在河边沐浴的?不过是盥手蘸额,与春游野宴添些趣味罢了。”这时几个宫女捧了绣黄缎子坐褥过来,独和敬畏冷,又命先铺一块米色地大红猩猩洋毡,再搁一个自己家常用的蓝绸地二色金坐褥,方才倚着坐了,恪敏在她身侧坐下,指着兰亭笑道:“早想瞻仰那柱上的八幅兰亭碑帖,一直没得机会。”和敬笑道:“只管瞧去。我知你重爱董其昌,那第七柱有他仿柳公权的《兰亭诗》。”恪敏笑道:“据我阿玛说,柳书真迹已绝,而今定名为唐柳公权书,实乃唐抄古本,不过仍可称稀世奇珍。”正在说笑,见有外膳房的一班太监抬了四小坛子酒,并用提盒装了各样细巧果菜送来,又有刚才遣回的那个太监跑来报说:“几处家伙库都寻不见,御膳房的一个首领说,这种玩曲水会用的酒盅子,从不交给膳房库里,都是万爷岁的书房收着,须向马总管和胡首领问去,他们偏又随圣驾往良乡去了。”这时慎王府差人回来,送上一套木漆酒具,果与恪敏刚才说的别无二致。


和婉与九格格笑道:“这下你可认输了罢,快拿酒来!”九格格见输了,也不臊,也没恼,只一伸舌,涎皮笑道:“喝就喝,怕它怎的?”遂命倒酒,炒豆子几个七手八脚开了一坛玉泉酒,舀出一注子,倒入一只掐丝珐琅蕃莲纹小执壳,再放入温碗,注满热水,将酒暖过,才斟了一珐琅盅,捧了上来,和婉接了送至九格格唇边,大家围着哄道:“刚才说嘴梆梆的,这会子只有挨灌的份儿了!”九格格一把推开道:“说好了三巨觥,倒来使这小盅子,不知道的,以为是我撒赖,不够磊落呢!”和敬点头笑道:“你倒实诚,只是回头醉死了,看谁抬得动!”九格格不依,连催大杯,恪敏忙道:“什么罚不罚,谁还当真与你赌呢?再说玉泉酒虽是米酒,竟也有些力气,真喝三觥不是顽的!”九格格越发逞强:“这回让你们领教我的风度,说到做到,再没二话!”众人扭她不过,只好取来一只浮雕莲叶式犀角大杯,众嫫嫫在旁笑道:“九格格素来有些呆气,你们也由着她?回头有人问起来,几位格格倒替奴才们担着些,要不我们也怪冤的,横竖管了也不听!”又抱怨道:“外膳房也胡闹,只顾讨好,通共没几个小孩子,哪里吃得了这些酒!”恪敏笑道:“放心,不过凑趣顽一会子,不敢多吃的。”话音未落,那边九格格已经咕咚咕咚连饮两觥,众人忙上来将杯夺了,又拣她爱吃的菜肴来劝哄,恪敏恐她乘兴再闹,便将坛中余酒并些果菜散与嫫嫫太监等人,九格格意犹未尽,抹嘴笑道:“偏你们跑来蝎蝎螫螫的,没的耽误了我抒发豪气!”又命宫女取杯行流觞之戏,于是又开了一坛子玫瑰露,一坛子桂花酿,注于杯中,置于水上,任其飘流,停在谁前,谁即取饮,随后赋诗。和敬命娟儿斟来一小杯滚热的冰雪酒,才要啜,恪敏拉她悄说:“你素来脾胃就弱,不该动那烧酒。”和敬只说:“这地下寒浸浸的,阴得人骨头疼。”一时大家顽兴甚浓,九格格原有几分醉意,越发手舞足蹈,唯她话多,诗多,饮多,终致大醉,迷糊颠倒了还在又笑又唱,大家只好将她抬回,又传将芜菁,芦荟,茅根,葛花四味煎了醒酒汤,与她灌下,直待她渐睡安稳,方才放心,这时众妃也已返园,颖妃听说九格格醉倒,特来探问,又命送过两个西瓜,一盒糖腌枇杷,一盒蜜饯青榄,并嘱:“你们顽了一整日,又吃了酒,早些歇息才是。过几日清明节,又逢太皇太妃千秋,还要忙碌热闹呢!”又命众仆妇好生照看,方才去了。这里膳房只备了解酒的糖醋萝卜丝并清淡粥水,大家随意用些,也就散了。


次日快至晌午,九格格才醒,她乳母那嫫嫫过来服侍起床,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把她昨日的醉态说给她听,又劝道:“往后也该敛敛性子,一年大二年小的,看着忒不像个女孩样儿,况且宫中到底比不咱们府里!”九格格嘻嘻笑了两声,穿衣洗漱毕,吃了一盏冰糖银耳,再拣了一块青榄噙着,又让炒豆子给她随意挽两个抓鬏儿,也不戴簪花,便趿着绣花软鞋往正殿去了。众格格都在那里闲坐说话,见她来了,不免又拿昨日之事打趣取笑一番,又问:“来得正好,太皇太妃的千秋贺礼可备得了没有?”九格格见她们皆有自制的精巧之物,刚才正在互相比看,和敬的是一块手帕,和婉的是一只枕套,恪敏的是一顶暖帽,淑娴姊妹的各是一双鞋面,九格格拿过鸾喜的,见是一个茶壶罩子,古铜色缎面上绣着松枝梅花,四围又打了珠扣穗子,不由动了羡慕之心,就说:“你们都有了,我可怎么办呢?”和婉笑道:“这个容易,往年你怎么蒙混过关,今年照方抓药就是了。”九格格说:“可去年太皇太妃就说下,今年必要我自己做一个,这可难了!”想了想又说:“你们谁有做了嫌不好,不要了的,就给了我吧。”众人都笑说没有,这时就见敬事房差人送来一只金丝大笼,忙聚拢上前观赏,原来笼内有纯白的麻雀,鹌鹑,喜鹊各一对,长春仙馆原已有许多鸟雀:善鸣的画眉,百灵,艳丽的瑞红,阿春,太平,锦鸡,九格格还养着一只五彩鹦哥,和敬有一对相思玉鸟,今又见了这些异鸟,众人无不称奇,遂问什么来历,如何喂养,就听回说是前几日漕运总督进呈的,另有八只白鹞子放在九洲清晏,九格格笑道:“我们府里有一只白老鸹,每日要用里脊肉丝拌了鸡蛋清喂它呢。”说着一眼瞥见和敬已离群独去,也顾不得顽了,跟至含碧堂,说起贺礼之事,向她讨要主意。


昨日和敬因多吃了酒,又勾起心事,直泣了半宿,此刻正倦倦的懒怠理人,只说:“这二年御医一再嘱我不许做活,怕耗费了精神气血,回来这几个月,你何尝见我动过针线?那块帕子还是前儿熬夜绣的,也就是一朵菊花,太简素了些,连我也怪臊的!饶这么着,身上还乏得生疼,这会子正要合眼略养一养,你只往别处闹去罢。”九格格无法,只欲走时,忽又想起来,忙凑上来笑道:“若是与你要那些体己玩艺儿,不肯给也就罢了,只是你说不动针线,可是说假。我见你常摆弄一个荷包来的,那个就极精致,太皇太妃好吸鼻烟,我们府中有海西上好鼻丝,使那荷包装上一袋子岂不好?正是这个主意!”说着四下里去寻找,果见就在床上枕边就放着,忙跳过去一把抓起来,和敬见了,登时好似被摘去心肝一般,三两步上来,拉住她夺了回去,藏到身后,喘息说道:“可是又疯魔了!”九格格抢不到,气得跺脚说:“这么小气!”和敬再不理她,自往床上歪着去了。


九格格只好出来,见正殿前院只有鸾喜和淑妍俩个,还在那里围笼逗鸟,自己又往抑斋去,找到和婉说:“你总得救我一救吧!要说会做活计,咱们这些人里就属你了,平日绣了一大柜子,快拿出来与我挑些!”说着就作挽袖状,又欲开箱,和婉忙道:“来了就混闹,那些小物小件的,宫里人情随份子,早就送掉了,哪里还有?”九格格气得说:“你们合计好了来捉弄我!这么舍不得,留着当嫁妆是怎的?我就不信找不出!”说着跑到绷架前,和婉忙上来说:“毛手毛脚的,仔细碰翻了!”说着帮她将针剪,丝线,搁手板等物移开,一同展开绣品,一面说:“本不想让人知道的,这回又被你先闹了去!”九格格一看,才绣了一半,不知做什么用,和婉就说:“今年是皇太后七十慈寿,我想绣一副床帐子当贺礼,这几个月了,日也作,夜也作的,哪有工夫再绣别的?”九格格果见上面绣有八仙庆寿的图案,十分精美,不由赞她手巧,和婉笑道:“不过闲时弄着顽的。年前我往家去,见着一个宝贝,我阿玛不知打哪里寻来一套宋元名迹方册,共有八幅,绣得极得神韵,这已算是罕物,且又每幅皆有董其昌的题词钤印真迹,故而愈显珍稀!我最爱那幅米芾山水,真乃慧指灵针,端的绣出了空蒙浩渺之气!”九格格笑道:“既是这样,何不拿来与我也鉴赏鉴赏?”和婉笑道:“还说呢,连我也没看几眼,就被我阿玛收了去了,说是进上用的。”


九格格央道:“好姑姑,你就教教我吧,我也学着做。”她本是和婉的姑辈,现在倒反过来以姑相称,和婉被缠不过,笑道:“你这个人,向来横针不拿竖线不拈,怎么也想起做活来了?只怕是口里的话,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又问:“做个什么呢?”九格格说:“做个荷包,比大格格的那个还好,臊臊她去。”和婉问:“这里头怎么还有大格格的事?”九格格笑道:“这你不用管,只教我就是了。”和婉便命侍女绣珍找来各色材料,指着说道:“先挑底料吧。”九格格一时看得眼花,无从下手,就问:“可不就是绸子缎子的,还有什么两样呢?”和婉笑道:“选底子的讲究,全看你用什么花样和针法。我原先绣过一个团扇,特特的选了一块水绿的素绡作底,若不是它簿透如蝉翼,也衬不出那荷花的娇艳,金鱼的轻俏,后来皇太后一见就爱上了,又命拿去配了翠玉的扇柄,团寿攒结的络子穗子,留下自用了。那绡是极薄的,宜用平针,若用打点,戳纱,乱针之法,就需选些厚缎。”九格格又问:“那下面该使线往上绣了吧?”和婉笑道:“你忙什么?”又拿起一束线说:“这是造办处绣作使的丝线,比外头市卖的强多了,只是还嫌配色少些,这回寿礼那个枕套,我绣的是一丛牡丹,先用玫瑰花汁子自己染的线,那花瓣的晕色自然就活泼多了。”九格格瞪大眼道:“这也忒麻烦了吧?”又瞧和婉不解问:“你扯那线做什么?”和婉笑道:“不将线劈了怎么使呢?这一根丝线要劈十二股,若求精细,还要劈二十四股呢……”还没说完,九格格便跳起来嚷道:“这劳什子活计是哪一个兴出来的?分明是整治人!难道我是傻子,还要乖乖受它整治不成?”和婉吓了一跳,放下针钱道:“是你说了要学,教了你又这样……”这时只见和婉的乳母海嫫嫫,捧了个食盒走进来说:“女孩子家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刚才慎王福晋来了,正在那边屋里说话呢,给你们带了新鲜吃食,他们府里特制的各样花糕果糕……”九格格不耐烦听她罗嗦,只说:“稀罕吃她那糕!”说完便跑了。


说到慎王福晋又进园来,还要先提那位慎郡王允禧,他乃是圣祖皇帝第二十一子,当年弘历由祖父携入内廷,命随侍身侧,以示宠异,允禧年长弘历八个月,二人皆敏慧多才,又兴趣相投,因而相对甚欢。少年允禧文史兼通,诗画超群,弘历赞他“胸中早贮千年史,笔下能生万汇春”,屡作诗与之唱和并索画,雍正朝允禧受封,掌宗人府兼议政大臣,弘历每借其入觐皇帝之机,与之把握深谈,辄加奖许,叔侄二人惺惺相惜,大有水乳之和。乾隆初年因有宗室非议新议之案,弘历决意根除宗亲干政,允禧越加惕惧,从此闲赋府中。这慎王福晋却是个要强妇人,深恨丈夫宦途无望,她倒另有一副精细心肠,平时往宫中走动最勤,于皇太后皇后面前惯会圆滑奉承,这自不消细说,今日她是特为来找女儿恪敏的,闲话了一回,又嘱道:“说白了,让你们在这里,原不过是为了讨皇太后喜欢,往后指婚时各人多得些益处罢了,这虽不便明说,暗里谁不清楚?况且论起远近,都是圣祖爷的亲孙女,一样的宗室格格,就说你十六叔是亲王,咱们是郡王,可论起规矩,礼教,学问,哪一样你不比小九不强些?真不知她成日疯疯癫癫的有什么好?竟把皇太后哄得这么偏心!但凡是个争气些的,也不至让她凡事都压你一头!”


见恪敏不语,福晋越发急得说道:“你若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也就罢了,偏你又是我亲生的,我命里注定没个儿子,不管你可管谁去?别一开口就是你那好阿玛,按说他自幼就与皇上一处读书玩耍,在圣驾前美言几句是何难事?谁知他只知哼哼叽叽的写诗作画,自家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却把个什么竹板桥木板桥的,放在心坎儿上!”恪敏听了忍不住笑道:“那是郑板桥。”福晋道:“谁管他什么正桥歪桥的!现而今你阿玛眼前通共只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于婚姻大事上竟全然不问,他若像你十六叔有些奉承本事,在内务府任个内大臣揽一宗事,横竖也能常在驾前走动走动,近水楼台先得月,多少有些益处,总比这么成日窝在府里强些!如今倒逞得十六家的气焰一日高似一日,我就看不得小九儿那嚣张的狂样儿!他们也别忒仗势了,况且做的又都是什么有脸的事?”恪敏低头道:“我一个女孩儿家,只有安分随常罢了,还能怎么样?”福晋道:“这还用我嘱咐?往后说话行事多惴皇太后的眼色性情,宫里人多嘴杂,上上下下又都是些势利眼,别木头是的只知明哲保身,比方如今趁着皇后病了,正好多去请安说话,那些得势的娘娘们,还有各处有头有脸的太监仆妇女子,往后都是用得着的,自己长个心眼儿,还须做得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再者我看皇太后很疼鸾喜,那孩子家里只是个一等承恩公,年俸进项有限,架子排场恐也俭省不得,她在宫中用度开销,老人家必会拿些体己出来,你若将这一项上抢先想到,自然看你比别人更体贴懂事。总而言之:讨巧卖乖不能只看一时的工夫,钓大鱼须得放长线,且还须放在当口上,不能都打了水漂儿!我已封了五百两银子在郁青那里,你若有打点人情事务之需,只管向她要去。”又絮叨了半日,方出去了。不知恪敏听了母亲的嘱告,如何行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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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28 23:36:5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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